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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九


  ▼第二十三回 荒家成群見咸陽古道 流氓接踵過西北高原

  古人嘗說:黯然消魂者,別而已矣。人與人之間,只要有了個別字在內,那總覺得心裏是難堪的。燕秋一行是四人,現在變了三人,各人心裏便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。加之這分手的地方,又是咸陽古渡頭,對著一河濁流,三竿斜日,再望那莽莽的高原,是各人的去路,誰也不免會傷感的。燕秋站在船上,見一虹呆呆的站在水邊,一點不動,因道:「我們不該要他來送的。來的時候,我們同坐在一輛車子上,倒也無所謂。現在他一個人回去,舉目無親,未免顯著孤單。你看他站在那裏,只管望了我們。」

  燕秋如此說著,就舉了手,在日光裏揮著手絹。一虹雖在遠處隔著水面,也很容易看到,舉起了頭上的帽子,也是亂揮著。這渭河裏的古式渡船,渡得極慢。一個駕舵的和幾個船夥,搖著那半舵半櫓的東西,吆喝著,半晌搖一下子。天氣並不是那樣太熱,早起,身上還可以穿著夾襖。可是那個搖櫓的老船夫,竟是周身上下不帶一根細紗。另外還有兩個撐篙的,也是赤條條地,暴露著全身的粗糙皮膚。昌年想著:陝西人極講舊禮教的,在大路上,男女來來往往,什麼樣的人也有,何以這船夫竟是這樣毫無顧忌?可是渡船上儘管有女人,誰也不覺得奇怪;不過當了燕秋的面,這話可不好問出來。健生也是和他同一的心理,閃在燕秋身後,向那赤條條的船夫,努了兩努嘴。昌年自是會意,向他微笑著。但是他們心裏悶著的這個啞謎,不久就也揭破了。

  這渡船到了河水較淺的所在,那兩個撐篙的船夫,放下木棍,陸續向水裏跳去。夾著船頭,左右各站一人,扶了船,向對岸走去。健生笑道:「他們這樣擺渡,倒也乾脆。那麼,在船上撐船的人,都下水扶了船走好了,又何必還要在上面搖櫓?據我看,運動場上,五十米賽跑的時間,這船隻好走一尺路。」

  燕秋始終是向對岸望著的,這才回轉頭來道:「這樣打比方,西北就不能來了。由西安到蘭州,若是坐騾車,半個月走到,就算走得很快。可是現在飛機飛起來,兩小時就到了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這樣說,一虹回到南京以後,若是想追我們,坐了飛機來,依然可以趕過我們去。」

  燕秋道:「那他又何必呢?他果然那樣高興和我們作伴,就不必分手了。」

  昌年道:「那是他父親來了電報,他不得不走的。」

  燕秋微笑道:「你以為那真是他父親來的電報嗎?」

  健生道:「我也有點疑惑,其實他如果不願向西走的話,盡可以實說出來的。這樣的做作,倒顯得朋友之間,不能相處以誠了。」

  燕秋道:「我們也不能怪他。一個人非是萬不得已,哪有不顧全信用之理。他在半路裏回去,一定有一種不得已的苦衷。你不見他站在河岸上,老是望著我們捨不得分別,我們的渡船,都快到岸了。你看他還是在那裏望著。」

  費、伍二人向東岸看時,果然上渡船的那個地方還有一個人,在太陽光裏站著。燕秋舉起手來,將手絹搖擺著,那邊也就舉起手來擺動著帽子了。燕秋道:「可不是他?這可見他對於我們,也是很戀戀不捨的。」

  健生大聲喊道:「老高!回去吧,我們這裏快登岸了。」

  隔了水,也就聽到一虹叫著一路平安。大家在遙望的當中,約莫有半小時以上,渡船到底是靠了岸了。船上人紛亂著上岸,回頭看河那邊,也有渡船達到,這就不能看到一虹了。

  這岸上,是一片黃土高原,亂七八糟的,印下了一些車轍。在水邊上,車馬行人很凌亂的散著。因為這樣,所以人叢中也很雜了一些小販。這小販所賣的,卻很簡單,只是些燒餅、凍粉、黑面條、水酒。那賣水酒的,頗讓昌年看了感到一種趣味;原來小販用個柳條籃子盛了一壇酒糟,又是一隻大瓦壺,盛了一大壺涼水,用碗盛了一些酒糟,滿滿的斟上一碗涼水,賣給人喝。有人喝完了,再要那個小販補上一點涼水,他竟是不肯。因為這一大瓦壺水,也是小販由別處帶了來的。人雖站在渭河旁邊,這渭河裏的黃泥水,卻是一口也嘗不得。燕秋走上岸來,見昌年只管注意著,因笑道:「你想喝一點嗎?」

  昌年連連搖頭道:「我哪裏敢冒這樣的大險。怪不得舊小說上,寫著大路頭上,有賣酒解渴的。以前我很疑惑,酒何以能解渴,現在看起來,酒是真正有人用來解渴的了。」

  健生道:「這些酒,都是加了水在裏面喝的。但是小說書上,並沒有說加水的話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我們又何必看得那樣固定。也許古來酒便宜,不用加水,或者已加好了水的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去了一個見事有理解的一虹,你又接著學起他的樣來了。你看,那擔子上的黑面條子,是什麼東西?」

  昌年看時,有副擔子上,上有方木託盤,上面堆了兩小堆黑面條,那麵條約莫有尺來長,卻有指頭粗細。擔子另一頭的木盤上,有一碗鹽水;一碗水拌紅椒末,此外便是碗筷。因搖搖頭笑道:「這個我倒看不出來是什麼,麥粉做出來的麵條,不應當有這樣黑。這黑得像炭灰差不多了!」

  燕秋道:「這根本不叫麵條,叫蕎面。制法是用土養麥面,調和成一個團子,裝在小木盒子裏;這木盒子的蓋,有一根橫樑,仿佛像江南榨甘蔗汁水的木板。盒子下面,有許多小窟窿,在上用力一壓榨板,這養麥粉就在窟窿眼裏漏出來,成了蕎面。這蕎面在西北,是上等食品,照例是用點鹽水和椒末拌一拌,至多加點醋,連再好一些的作料都沒有的。你二位要不要嘗一點?」

  健生連連點頭道:「好的好的,這東西怎麼賣法?」

  燕秋道:「我不過說著好玩,哪裏真要兩位嘗這東西。不過,要是在西北住著稍長的時間,這東西總也有嘗到的一天,那倒不必忙呢。一虹也算幸,也算不幸;所幸者他不曾吃苦,不幸者是他嘗不到西北的苦味。」

  昌年笑道:「這樣說來,你所說的不幸,正是我們的大幸。」

  燕秋側了頭很快的向他瞟了一眼道:「真的嗎?人生在世,必定要為著一種收穫,才肯去吃苦。沒有什麼收穫可以希望,這苦就吃得無謂的。一虹大概是對於這件事有點兒覺悟了,所以他以渭河為界,不再前進了。」

  健生斜在一邊,聽了這話,臉上的顏色,紅白不定,卻是有些變動。可是昌年微笑著,答道:「這也看各人所懸的目標怎樣罷了。」

  燕秋正要跟著向下說,所乘的貨車,已經開到了面前。那個司機,卻悄悄的走到了她面前,向她微鞠著一個躬,用很柔和的聲音問道:「小姐!你坐在車子上面,不怕太陽曬嗎?而且風沙也是很大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多謝你的好意。但是在這條路上坐車,全是這種樣子的,你叫我有什麼法子?」

  那司機生微笑道:「不要緊,我開車的地方,除了我,還可以坐兩個人。現在只坐一個客人,假如你小姐願意去坐的話,現在正好坐。那裏不但太陽曬不著,也不受風沙;最好是那個座位一點也不顛人。到了平陽,你隨便增加幾個酒錢就行了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錢我倒是不在乎。出門的人,哪裏不花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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