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八八


  到了次日早上,費、伍二人,知道一虹必然會去和燕秋開談判的。拿了幾份報,自伏在桌上看,卻不向燕秋屋子裏去。偷眼看到一虹拿了那封電報,向燕秋屋子裏去了。健生低聲道:「你看一虹能決定回南京去嗎?」

  昌年道:「你以為燕秋能留住他嗎?」

  健生道:「她的脾氣,我是知道的,決不肯說留老高的話。」

  昌年道:「卻原來一個要走,一個不留,還有什麼話說?」

  健生笑道:「我們兩人,再有一個抽梯,這事就妥了。不過我現在倒不好說轉去的話了。」

  昌年將看報的眼睛抬了一下,向他微笑著,這也就沒有什麼下文了。

  約莫有一小時,一虹很懊喪的樣子,皺著眉走進房來,右手拿了那封電報,不住的在左手心裏打著。歎氣道:「對不住,我們要分手了。燕秋的意思,以為我若再向西走,引得家庭發生了問題,她很感不安,極力主張我回南京去。我自己的事,我自己知道,要我再向西走,我是沒有這種勇氣。燕秋說:她明天決計搭車子走。我聽了這話,真是黯然,不但是心裏不安而已。我看她那樣子,一定是不能即刻回南的,我送你們到咸陽吧。咸陽的東岸,就是渭城,勸君更盡一杯酒,西出陽關無故人。這兩句千古不朽的詩,就在那裏作的。」

  昌年道:「那末,你要實行唱那陽關三疊?」

  一虹道:「不如此,我心裏過不去。」

  昌年道:「你坐了我們的汽車去,你怎樣回來?」

  一虹道:「那好辦,那裏天天有西南兩路的車子,隨時可以搭坐回來。我已經打聽清楚了。」

  費、伍二人互看一眼,也就莫逆於心。

  這一天,燕秋和平常一樣,並不帶著什麼難堪的態度,把旅行需要的東西預備得充足了,和一輛到平涼的貨車商量好了,二十五塊錢一個人,各人帶三件行李。一虹附車到咸陽,並不要錢。次日七點來鐘,這汽車就由車行裏開到旅館來接客。一虹幫著三人同搬行李,出去看時,卻是一輛大卡車橫門停著:車身四周,是板子圍著的,不但上面沒有什麼遮蓋,而且車上的行李貨件,堆著有五六尺高,已經有四五個客人都坐在行李上。車身本來有三尺多高,人再坐在行李上,倒仿佛有些像江南出會時抬閣戲。便向燕秋道:「坐在這上面,不但有相當的危險,而且風吹日曬……」

  燕秋手提了一隻小箱子,抓了木板,爬上車去,答道:「沒關係!向西去的客商,誰不是這樣走的?」

  她爬過了行李堆,將小箱子向行李縫裏塞了進去,人就在一捲舖蓋上坐著。隨著費、伍二人也爬上去了。一虹對於他兩人,這時倒有些欽佩,也就更增加了自己的不安。爬上車子,便道:「我不能和三位同甘苦,我十分慚愧。我回到南方去,一定把你們這吃苦的情形發表出來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由陝西到甘肅去,盼到有汽車可坐了。天理良心,這是一步登天的事了,怎麼還說苦呢?」

  同車的幾個人,也帶了笑容,似乎對這句話表示同情呢。

  這時汽車司機生在車下問著各事已經停妥了,他就開車。出了西安的西關,公路很是平整。南北兩面望著,全是莽莽的麥田。約莫走有十里地,在公路的北邊,有一個黃土高坡。有幾戶人家的頹牆,帶了些野草。據燕秋說:那是漢代未央宮的故址。又過了一道和灞橋相像的長橋,叫做灃橋。橋下的灃水,也和灞河一樣,河床裏全是沙。這橋只有灞橋一半長,卻是它的橋基,完全用許多柱磉一般的圓石頭疊起來的,倒顯得別致。過了灃水,就是秦都咸陽故城,依然是些高下的土坡雜在平原裏。又不遠,汽車越過了一塊高地,這就看到了渭河的水,由南向北,黃流滔滔,攔住了去路。在河這邊,是一片泥灘,沒有什麼點綴。

  河那邊,北段是高原的起點所在,只見那平地,慢慢向西北高了去。南段是咸陽縣城。那城東南兩角,緊靠了渭河的岸上,低低的黃土城牆,擁起兩個殘破的小箭樓,倒有些像江南大路邊的小古廟。渭河那浩浩的橫流,由那水平線上的黃塵中流來,也向北端黃塵中流去。這咸陽城在太陽下面照著,沒有一些山林陪襯,便有些那黃沙白草古人出塞的情調。燕秋在車上,首先喊著到了咸陽了。一虹道:「怪不得唐朝人送客到西安去,總送到渭城。實在的,這個地方送別,不同灞橋了,很有些蒼涼之感的。古來的渭城,是在渭河東岸的,大概送客到河邊為止。於今咸陽縣城,倒在西岸了。」

  說著,汽車把泥灘跑過,停在河邊。汽車夫招呼大家都下車,好過渡船。

  大家下得車來,見渭河兩岸,斜對著,都停泊了幾隻渡船,還有兩隻渡船正對開著。這渡船和在潼關所看到的黃河渡船,相差不多,只有平艙板,沒有篷艙,也沒有桅竿;頭尾都是方的,僅僅是後艄有個二尺高的舵樓,然而也並沒有舵;乃是將一根彎曲的樹料,下半截拖在水裏邊,上半截斜伸在艄上。燕秋笑道:「一虹!你前晚上說:古代的城市,都可以留戀,你看這渡船怎麼樣?我相信這渡船,還保持著漢唐時代的形式。」

  在河那邊,有個木牌坊,上面有字是咸陽古渡。一虹已經走到水邊上,見渡船上的人,正向岸上放著三四副跳板,放車馬行人上去。便答道:「這倒是不愧那個古字的。不過它是運車馬的,不保持著這種原有的精神,也許不行。」

  這時,那汽車在兩塊跳板上,緩緩的移上船去,隨後坐車的人,還有其他渡河的人,都向船上走著。

  一虹也要跟著上去時,那個汽車夫看見了,就向他搖著手道:「先生!你不是送客的嗎?你就不必過河去了。」

  一虹道:「為什麼?送客的就不能過河的嗎?」

  汽車夫道:「不是那樣說,你看那邊有只船正要向這邊開。那上面不有一輛大汽車嗎?那是由寶雞開回西安的客車,你先生正好搭了車子走。寶雞到西安的客車,每天都是一兩點鐘到這裏,今天不知道怎樣早來了,也許今天下午沒有車了;你若過河去,車就過來了。」

  一虹道:「這樣一條大路,有的是車,我可以搭別輛車子走。」

  燕秋道:「不必了,一虹!送君千里,終須一別。你不是說了嗎?古來人送行,大概是不過河的,你就到這裏為止,好早早的回西安。明天,你可以趕早坐汽車上潼關了。」

  說話時,費、伍二人都已上了船。燕秋站在跳板頭上,攔了一虹,昌年站在船邊揮著手道:「一虹!你果然不必送,你現在搭汽車就走,還好一點,回頭你一個渡河回來,很淒涼的。」

  這句話說得一虹心裏一動,退了一步。燕秋就伸出手來,向一虹握著,強笑道:「我沒別的可說,只有永遠記著今天在渭河岸上。」

  一虹頓了一頓,望了她道:「我很對不起你。」

  那聲音很細微,而且斷續著;但是他怕會哭出來,收回了手,立刻高聲向費、伍二人道:「這裏又沒有酒,我不能勸你一杯,我念兩句詩送你吧。」

  於是高聲念著王維送人:「勸君更盡一杯酒,西出陽關無故人」的兩句詩。燕秋走上了船,船家就抽了跳板。他們三人站在船上,都向他點頭。一虹並非不想上船,只一發呆,跳板就抽了,現在要上船,已經是來不及。眼見船家將木篙子點著岸,船已離開了兩三尺。燕秋點頭道:「一虹!你立刻坐車回去吧,到南京問候朋友們。」

  一虹說道:「希望你一切原諒。」

  這船慢慢到了河心,三人還是向他望著,不住的點頭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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