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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三


  ▼第十九回 把脈坐床前情詞恍惚 追書來天外意態殷勤

  北方女子,有以下這樣幾句歌謠:「男子心,海樣深,看不清,摸不真!」

  這不管它是否定論,而楊燕秋對於這三個男同學,卻是陷在這個狀態中。當時伍健生默然的坐在她病榻對過,在那裏默想著,怎樣向她開口,說是自己要回南京去。燕秋卻是猜到一個極端的反面,以為她病了,健生心裏難受,所以默默相對。於是向他微笑道:「我這是一點感冒病,極不相干的事,沒有什麼關係。你在外面跑了回來,當然是累了,可以休息休息去。」

  她如此說了,健生更是不忍把自己的心事說了出來,便笑道:「換個環境遊歷遊歷,事事都感到新鮮,也就不覺得什麼疲倦。你在炕上很寂寞的,我陪著你談談吧。」

  燕秋對於這個辦法,似乎是表同情,便將枕著的兩枕頭,疊高起來,撐住了自己的肩膀,頭就撐在牆上,分明又是提起一些精神來了。健生笑道:「這新豐美酒似乎幫助著你不少,要不要再喝一點?」

  燕秋搖搖手笑道:「我是剛剛的清醒一點,再要喝酒,我又得醉倒了。」

  健生用手搔搔頭發,有一句想說的話,好像是到了嘴邊,卻又忍回去了。燕秋望了他微笑道:「你有什麼話要說?現在又不說了。」

  健生又伸起手來,搔了幾搔頭發,然後在屋子裏踱著打兩個旋轉,笑道:「我看你這情形,恐怕不是病。」

  這話不能不讓燕秋驚異一下子,問道:「喲!我怎麼會不是病呢?難道……」

  健生當然不能讓她把話說了出來,因笑道:「你不要誤會。我是說你到了西安來以後,不免受著重大的刺激;你是傷感,不是感冒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原來你是這個意思,當然也是有一點,不過我自己想著過去的事,和現在痛癢無關,回想些什麼?而且再向西走,哪裏不夠讓我感傷的?若是只管感傷,我回西北來想作的事情,那就沒有精神去提倡了。」

  健生回轉身來向她正面對立著,凝神了一會,還是坐到椅子上去,將顏色振作了一下,帶了笑容道:「我有一句很冒昧的話,想問你一問。」

  燕秋聽著,心裏不免蕩跳一下;然而她對於這三個男友的態度,那是早有成竹在胸的,立刻自己鎮靜了,微笑道:「我認為無所謂冒昧不冒昧,果然是很分明的一句冒昧話,我想你也不會說出來。」

  這句話聽著好像是平淡;仔細研究起來,那就很厲害。因之他又搔搔頭笑道:「當然是不能太冒昧了。因為你屢次表示,回西北來是要作一點事情。西北須要建設的事情,那是很多很多了,不知道你是打算向哪一條路走?」

  燕秋頭微微的一昂,笑道:「哦!你問的是這個,我也曾經表示過的。就是我自己,現在也說不定,只有看事做事。我很想在甘肅做一個縣知事老爺;不知省政府可肯給我?若是我能夠做到的話,請你當我縣裏的建設局長吧。」

  她很高興的說著,嘻嘻的笑了起來。她把很正經的話,用那談笑態度出之,這叫健生卻不好鄭重的向下說。然而也同時有了疑問,她要回去幹什麼,為什麼不能發表?她以前表示,不過是回甘肅去尋找父母,所以大家想著陪她走上一趟西北,這也算不了什麼。現在她的表示,好像並不是回來尋到家裏人就算了,大概要留在西北不走的,這裏就有了問題了。假使和她戀愛成熟,以至於結婚了,是她跟了丈夫回江南呢,還是丈夫跟她住在甘肅?據我看來,她是個性很強,決不能跟了丈夫走的。健生剛剛是把回南的意思,按捺著不曾說出,現在卻又鼓動起來,於是在屋子裏踱了兩個圈子。燕秋以為自己的話,說得人家下不了臺,應該安慰人家兩句才對,於是向他笑道:「健生,你坐下來,我有話同你說。」

  健生見她在病容上,帶著一種祥和的樣子,那就更覺得她是很溫柔可愛。便道:「你不嫌累嗎?我看你還是好好的躺著吧。」

  說時,走到床邊,有伸手來和她牽被頭的意味。她倒是坐了起來,乘勢握住了健生的手,向下拉了兩拉,笑道:「你請坐下!和你說兩句話。」

  健生是和她交朋友有兩年了,有時自信是她朋友中最親密的一個,然而她為人很大方,可又很矜持,誰也不敢和她說一句玩笑話,更不用說拉拉扯扯了。現在突然的被她握住了手,這實在是一種意外的榮寵,立刻身不由主的,在床沿上斜了身子坐著。燕秋笑道:「我剛才所說的話,你一定以為我對朋友不誠實,把那摸不到邊沿的話來敷衍你。其實不然,我說的,正是心裏頭的話。」

  健生道:「我並沒有說你不是實話呀,你何以說出這種話來?」

  燕秋笑著道:「我看你的態度,很有不以為然的樣子呢。」

  她說著話,兩手牽了被頭向上拉,身子縮了下去,似乎有些受累了。健生將眉頭皺著,對她臉上注視了一下,因道:「你兩邊臉上紅紅的,是醉了呢,是又發燒了呢?」

  燕秋道:「你不管我怎樣,你等我說完我的話。我剛才說回去幹什麼,自己也說不定,那是實情。你設身處地同我想想,我是一個漂泊無依的少女,就是自己生活問題,也不能說絕對有什麼把握。談到回家鄉去建設,我既無財力,又無人力,我能預定做些什麼事出來?我將來只是看機會看形勢,容許我幹點什麼,就幹點什麼。也許什麼也幹不成,立刻回到南京念書去。因為最近我有點感想,我年紀太輕了,到社會上來做事,恐怕是得不著人家的信仰,而況我根本上就沒有念過多少書。拿這點學問去做事業,實在也有點近乎笑話。」

  健生覺得她這些話,句句都說在自己心坎上,不由得站起來,連連鼓了兩下掌道:「不是你自說這話,我就不敢胡說。平心而論,我們現在青年時代,好比開公司一般,現在還是招募股款的時候,並不是做買賣的時候。若是股款還沒有募足,就要出來做生意,縱然勉強開張,那也沒有多大的精彩。不過你趁了自己的環境有些變化,回西北來探探家鄉,這是應當的。若是就出來服務,那是免不了有許多困難的。」

  燕秋似乎繼續同情他的話,嘻嘻的笑著。然而她的笑容卻不自然,一會兒工夫就收斂起來了;同時,她兩個臉腮上,越現著紅上眼眶去。健生注目看了一看,又走進一步俯了身子,向她臉上望著道:「你還是燒得很厲害,為什麼還掙扎著和我談天?」

  燕秋有點喘氣了,但是露了牙,依然帶著強笑答道:「我自己並不理會。」

  健生兩手撐在床沿上,對了她臉上望著,問道:「我可以摸摸你的額頭嗎?」

  燕秋半閉了眼,向他點點頭,接著又微笑道:「這很奇怪,你為什麼和我這樣拘謹起來?」

  健生伸手向她額上一摸,果然很燙手。於是搖搖頭道:「這可不是鬧著玩的,你好好的蓋著被,出些汗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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