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六六


  說話時,汽車已到灞橋鎮。迎面一幢高大的牌坊,遠遠的就可以看到,牌坊正中的匾額上,大書『灞橋』兩字。車子停了,大家都走下車來。車子經陳公幹吩咐著,就先行開過去了。這牌坊下,是一道鄉店式的市街,很矮的幾家店戶。可是沿了河岸,有一條小巷向南,倒是不少的矮小店鋪。所以在這橋東頭,卻還看不到什麼橋的風景。走過了牌坊,上得橋來,卻是豁然開朗的情景。這橋是平式的,約莫有兩丈多寬,很長很長的,跨在灞河的兩岸上。灞河這條水,由南向北,流入渭水去。水質還清,不過這水來自秦嶺,滿河床裏都有浮沙。

  河水是彎曲著成了好幾股,在浮沙中間流著,向北一望,那水直達平原的地平線下。橋附近兩岸,有極低的土壩,上面栽了兩行楊柳。這時候,正當了柳絮飛花的日子,橋上白雪點子似的柳花,在太陽光裏,飄飄蕩蕩追著人亂舞。這橋雖是長大,卻沒有欄杆,只是把長條石頭,攔在橋兩邊。趕牲口的,和一牛一馬合拉的木輪大車,帶了布棚子的騾車,斷斷續續的從橋上過,一切都現出古樸的樣子來。

  一虹道:「若說到橋樑風景,在江南任何一個地方,也可以找出比這更好的來。只是這守舊的風味,南方可是沒有。」

  健生道:「聽說這橋還是隋朝手裏建的,有這些個年了,橋基一點沒有損壞。在科學的立場上說,應當說是古人一切不如今人;可是今人造一道橋,誰能保一千年的險?在這一點上,我覺得我們先民偉大的精神,這也是給我們後人一個暗示。」

  陳公幹道:「這些東西,在西北是更可以見到,我總這樣想:應當把那瞧不起中國人的小夥子,讓他看看運河長城,以及西北各方的上古建設,他就會知道原來是了不得。我們在灞河上就談水利吧,陝西人有句成語:叫八水繞長安。這個古帝都,幾乎是水包圍起來的,於今名聞世界的新建築涇惠渠,花了款子好幾百萬,其實不是新建築,不過把古來的渠,縮小到十分之一二,修理一下而已。這個渠,在秦漢時代就有了。據水利專家說:要用現在科學方法恢復以前的巨觀,非幾千萬元不可。古人可是用民力硬修的,然則我們先民的精神,是多麼偉大。再說繞長安的這八條水,有可以走船的,而且有小渠直通長安城裏,到了現在,一切沒有了。就是這灞水,河床離橋身只有兩三尺了。我們據良心說,這是古人不成?還是後人不成?」

  大家聽了這位老先生的話,向灞水上下游一看,只見平沙浩蕩,夾了淺水分流,灞河兩岸,平原無垠,往南方,隱隱天半有些山頂的影子,大概那是秦嶺。大家立刻有一種新的感慨:到西北來,可以想見中國偉大;同時也就覺得中國人太拋棄了這偉大的土地,不去利用。於是有的站在橋欄石上,有的在橋上徘徊著都不忍走。有個人騎了長耳驢子,由西邊橋頭的牌坊下,遠遠上橋而來,他後面一個趕腳的,用棍子扛了一個包袱在肩上。昌年鼓掌道:「這不很像一幅古畫嗎?」

  公幹笑道:「是的,古人說:詩思在灞橋騾背上。」

  一虹道:「未必有詩意吧!古人說詩意在灞橋騾背,於今當說傷感在灞橋上了。今古環境不同,古人畫一個寬衣大袖的人騎騾過橋,自然是寫實,不是憑空捏造的;到了現代,也是這樣的畫一個古裝人過橋尋詩去,等於說夢話,那就不對。要知道這人也許餓著肚子呢。我想古來有了汽車,有了腳踏車,古人畫起人行路來,一定也會把汽車腳踏車畫上去的。可是現在的國畫家,就很少有這種膽量的。可見在文藝上,現代的人也很少創造的精神。雖有些人把西洋作風弄了來,依然是模仿,不是創造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我們過橋去吧。你們由工程談到國畫,古人全是好的,大開其倒車,讓人聽去了,說你們東方來的人,思想落伍。」

  公幹笑道:「不忙!西安城就在眼前。說話就到,我們談得很有趣,慢慢走過去吧。」

  他說著,向西慢慢移步。

  偏西的太陽,由牌坊上斜照過來,對這道長橋,兩行疏柳,更是動人的情感。那半空裏的柳花,近看是雪,遠看是白影子,飛得更起勁。有些落在無聲的水面上,看了去,真個是水化無痕,這又可以增加一種趣味。陳公幹笑道:「剛才高先生說,現在騎騾子過灞橋的人不是尋詩去,可是讓我們在這裏徘徊著,實在有一種詩趣。若說到尋詩,只是古人有這種興趣,又有什麼證據哩?」

  一虹笑道:「那當然是很多,在唐朝人的著作上,隨便就可以查到。因為唐朝在長安建都的時候,送人出都向東,總是到灞橋告別。這一灣流水,幾行楊柳,當然是添了離人不少的情緒。由長安出都去的人,當然是做官的,不然,也沒有人遠遠的送到灞橋來。做官的人,自然是有閑階級。清詞家項蓮生說的話不錯:不作無益之事,曷遣有生之涯?遇到了這樣好的題目,他們自然要作幾句詩。灞橋既然是在文字上捧起來了,自然是越傳下去,越有了名。再說古來的灞水,一定不是這樣的淺,只看這河床和兩邊的岸差不多高,定是後來泥沙填塞起來的。」

  說著話時,大家已經過了橋西頭牌坊。這邊沒有人家,僅僅是一所牌坊,罩著橋頭。牌坊邊,有兩三株零亂的樹。公幹笑道:「不知古人送行,是在橋東頭,還是橋西頭?若是橋西頭,這蕭疏的景致,可是不堪。」

  燕秋笑道:「剛才一虹說,千百年來,連河道都有了變化,何況其它。也許橋西頭以前樓臺亭閣,什麼都有吧?達官貴人在這裏餞行的所在,豈能夠沒有一點佈置?」

  陳公幹一拍手,笑道:「楊女士提起了我一件心事,長安的曲江,唐朝的詩文家幾乎個個都提到過。那裏是樓臺亭閣什麼都有的。雖是我老早的聽到人說,那地方已經荒涼不堪了,不過我想著,多少總有些景致可看。到了西安幾次,總是沒有機會去看。這次我要下個決心,明日起個早,就到曲江去看看。老杜曲江詩說得好:酒債尋常行處有,人生七十古來稀。我們在那裏找個小茶棚子坐著談談,也不枉這一番會合。」

  一虹道:「在西安,我們本來有幾天耽擱的。既是陳先生高興一同遊歷,我們樂得湊合這個熱鬧,明天一早,約個地方會合得了。燕秋的意思怎麼樣?」

  燕秋笑道:「何必問我?我是當然奉陪的。我倒要問你,在灞橋還有什麼留戀的沒有?沒有什麼留戀,我們又該走了。」

  大家一笑,便下橋上了車子,繼續西行。

  車子馳上了平原,老遠的看到煙霧浮塵之中,一個黑圈圈的大影子。公幹笑道:「看!到了長安了。」

  大家都是望了那黑影圈子注意,慢慢的在浮塵中現出一重高城樓的影子,慢慢的又現出了城圈子。汽車就是對了這模糊的影子跑去,以至於看得十分清楚,這就到了城根了。一虹這三個人,沒有到過西安的,他們心裏,都構造著兩個幻象:其一,這城池既然是好幾代的都城,裏面必是偉大的;其二,是這裏鬧過十個月圍城,跟著又是兩年的大旱災,也許荒涼到不得了了。在大家這樣揣摩的時候,車子進了城。因為這是公家的車子,雖眼見商家的車子,停在城門口受檢查,這車子可是坦然的進去了。

  進了城之後,果然是第二種想像對了。首先所見到的,便是黃土地上,圍了幾圈黃土牆。當年南京沒有建都的時候,北城一帶,也是很荒涼的。可是大路兩邊,竹林菜圃,以及獅子山清涼山,全是青蔥可愛的。這個古代的廢都,卻是滿眼帶了病色的黃土,很不容易看出一點漢唐遺跡了。汽車在街上轉了兩個彎子,到了大街上,這裏的確是新的建設,是一條東方馬路式的寬街道。中間,預備走車馬,兩邊是人行道,在人行道外,也栽了兩行白楊。可是這馬路並不曾用石子鋪墊,還是黃土原質,所以汽車經過,像在城外一樣,卷起很重的灰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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