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五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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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虹笑道:「你們所不愛聽的,正也是我所不愛說的。你兩個人對我的意思,都誤會著呢。」 於是把燕秋剛才說的話,轉述了一遍,而且怕他兩人不能領悟,還從中下了不少的解釋之處。講完了,健生道:「這樣說,她對於我們,是極力避開愛情這條路的。一虹!你怎麼樣?你不會感到失望嗎?」 昌年拍手笑道:「若果然是這樣,那是一件最痛快不過的事了。假如我們有一人追求著她成功了,其餘兩個人,痛遭慘敗,那一分失望,簡直不是言語所能形容吧。現在大家宣告無望,這事情就是我們三個人共同的;縱然是失望,並沒有什麼濃厚的刺激加到我們身上,我們也就坦然了。」 健生道:「這話固然是不錯,可是我們由南京到甘肅去,很遠很遠的走著,各人心裏都是有一種希望的,若是這樣子收場,不覺得是白跑了一場嗎?」 昌年道:「你是個學科學的人,不應該說這樣的話。西北這樣荒涼已久,正待開發的所在,科學家不來考察,還待誰來考察?」 健生被他說得無言可對,許久才笑道:「你這話固然是不錯,不過我們剛踏進大學的門,學問還差得很遠啦。就是要來考察,至少還在三年以後。我想……」 他口裏說著,於是昂了頭望著天。昌年也望了月亮道:「你想著甘肅境裏那一種荒涼,也和月球裏一樣嗎?」 一虹笑道:「也許他是想著南京城裏的月亮,是多麼的美麗。」 健生並不理會他二人的話,老是向月亮望著。一虹道:「你有什麼意思不便發表出來?」 健生道:「我現在覺得有些錯誤了。一個人為了愛情犧牲一切,這也不算怎樣過分,只看各人的人生觀怎樣罷了。但是這裏有個起碼要具有的條件,就是你所愛的對象,多少可以接受你一點意思。現在我們所走的路,似乎那個起碼條件都還沒有得著,犧牲了學業,耗費了心力,作這樣一個不能有所得的長途旅行,這是不是一種無聊的事?」 一虹道:「你這話是想打退堂鼓呀!」 健生是用那極細微的聲音,哼哦了一聲,三個人在月亮地裏丁字兒立著,都沒有作聲。 那天空裏的風,由身上掠過去,涼悠悠的,覺到各人心裏都有一種空虛。昌年道:「健生這話,自然是很誠實的話,沒有什麼虛偽。可是你要想到我們由南京出發的時候,我們的目的,並不是光為了愛情。縱然就是為了愛情,但是我們的表面上,有兩層意思:其一是在友誼上,我們幫助燕秋回家鄉去:其二是我們在開發西北中,去調查一番,把西北的情形,介紹到外面來。再就著燕秋那一方面說,她也是始終把這兩層意義,放到我們身上來的。若是我們並不能光明正大的否認這兩層意思,那我們就不能向後轉了。」 健生道:「這種話雖然是很有理由,可是由我們嘴裏說出來之後,我們心裏可能承認呢?若是我們覺得欺騙了自己,那也就是欺騙了燕秋。」 一虹覺得他這話,頗有點斬釘截鐵的味兒,便道:「那麼,你是決定了不向前走的了?」 健生搶前一步,站在高、費兩人中間,兩手拍著兩人的肩膀,因笑道:「我若是向後轉了,就剩下你兩個;再淘汰一個,那一個就是成功者了。我減輕了你們一個敵人,豈不是好嗎?」 他帶說帶笑的,又跳了起來。昌年道:「健生!你既然到了潼關了,何不再向西去看看?你這樣回南京去,不怕人家譏笑你嗎?老實說,就是如你所說的話,淘汰得只剩下一個人了,其實那個人還不見得就是成功者,所以我是不希望你後退的。」 健生放下手來,在身後背著,很快的在月亮地裏走著。最後他一隻腳站定了,一隻腳懸起來,打了個旋轉,腳一頓,作個很肯定的樣子,笑道:「好的!我聽朋友的勸,到西安去再說吧。」 昌年道:「我說句實在話,假如燕秋是我們一個男同學,她的人格,她的志趣,都不失為我們一個好朋友,我們何不就把她當作同性的友人看待。」 健生知道這下面,他還有話說的呢,便笑道:「老費!你始終總是唱一門子高調,可是仔細研究起來,可不值一駁。這個年頭,似乎不容易找這樣的朋友,送人回家,一送幾千里的吧?譬如一虹,現在要回廣東去,你我能不能送他走?」 一虹聽說,情不自禁的把著拳頭向他們連作了兩個揖道:「我的仁兄!這樣抬舉我,我可不敢當。」 健生拍著兩手道:「這不結了!我決計回南京去。不過到西安只有半天的長途汽車路程,我當然去看看。到了西安,就煩二位在燕秋面前說一聲,我不慣這西北生活,我只好回去的了。」 高、費二人聽他這樣的說,意思自然是決定了;雖覺得他這人十分怯懦,但也很是真實;為求愛而來,求愛不得,馬上就回去,這倒也乾脆。三個人在這一刹那的工夫當中,都在心裏連轉了幾個念頭,誰也無話可說。一虹兩手環抱在胸前,向天長歎了一聲。健生道:「怎麼,你覺得我這人不夠朋友嗎?」 一虹笑道:「又不是我要你送我到西北去,為什麼我笑你不夠朋友呢?我是覺得人生在世,隨著時時刻刻的環境,將他的情緒變幻著。今日的我,是不會知道明日的我要怎樣的。」 他說完了這話,三個人又寂然了。 在一番情緒緊張之後,複回到平靜,各人的耳朵裏,似乎也越發的感到了沉寂。向西望著那關中大道的平原,在月亮下,浮塵隱隱的,極遠的所在,似有一層煙霧,此外看不到什麼。南向一列土山,開著層層的農地,是西北高原一種特有的地勢,日裏看,就仿佛無數方塊土地,堆砌成的高坡。那極粗雜的線條,看了是真能給人一種不快。於今在月下,線條不那樣分明,但是不見一點樹木影子,好像西南的寒山一樣。再向東看,這條潼關城的土街,沒有一個人影。在那矮屋簷下,射出兩三星遠距離的燈火,遙遙有那叮噹叮噹鐵匠店打砧錘的聲音,還有這潼關城裏的更鑼聲,隔了那隱約的城牆影子,在寒空裏送過來。一虹道:「誰說西北風景不好?你看現在我們所見的,耳朵所聽到的,不都是很有情趣的嗎?」 昌年道:「你是個詩人,所以感到有趣。我不懂詩,我看到這些,我竟不知身子在什麼地方,而且不知道是什麼時代。」 一虹笑笑道:「這就是情趣呀!你也不感受到了嗎?宇宙是無私的,所以印象到我們眼裏,那全是一樣。」 昌年道:「我們不必再談什麼文學和哲學了。風吹到身上,可是有些涼,我要回旅館去了。」 說著,他已在前面走。健生道:「你忙什麼?我們所說的話,還沒有得著結論呢。」 昌年道:「好在你還要到西安去的,到了西安再作結論,也還不遲。反正你果然想東回,大概也沒有什麼人可以把你攔住的。」 他口裏說著話,人是繼續的向前走。健生和一虹,也就只好跟著他向旅館裏走。 出來步月,算是在月亮下面,開了個臨時後退會議。尤其是在健生心裏,覺得早作打算回去的為妙。可是當他們到了旅館房間裏的時候,那又給了他們一種興奮,燕秋是笑嘻嘻的坐在炕上等著,見他們來了,便道:「我們只管貪玩,幾乎誤了大事。這裏到西安的長途汽車,明天早上七點多鐘就要開了走的,我們一切都沒有預備。」 昌年道:「這還要另外預備什麼嗎?我想著:在開車以前,趕到了車站上就是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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