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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▼第十五回 各談遠遊心徘徊月夜 初嘗行役苦馳逐風塵

  由徐州到潼關以來,一路之上,高一虹總以為燕秋對他是很有愛情的。雖然在開封的時候,為了洪小姐的原故,她不免生了一點小小的誤會,然而這也可以見得她實在是相愛,才發生了這一點醋味,要不然,她就不必管了。這時二人在月下相遇,一虹真認為這是千載一時的機會。不想自己還不曾怎樣的用話去探她,她已是深溝高壘,教人無進攻之法了。一腔煩惱,一時不能發洩出來,只得怔怔的站在月亮下,向四周去看著月色。燕秋也感到自己的話,或者讓他太難堪了,然而這可是無法去安慰他;不然,就是向他表示有了愛情了。因之一虹站在這裏不說話,她也不說話,月亮下面倒著兩個人影子在地上,靜悄悄地沒有什麼聲息。

  燕秋微微的咳嗽了兩聲,接著道:「一虹!我說這話,你有什麼批評嗎?」

  一虹道:「你的計劃是對的。」

  他說著,可是發出一種很不自然的笑聲。燕秋在月亮地裏,來回走了幾步,微昂了頭望著月亮道:「我在南京念書的時候,許多同學,把聰明活潑這些形容平常女子的好話,加到我頭上,其實那是沒有認識我。我假使聰明的話,對於我自己的前程,早就有一番打算,何至於等到今日。活潑兩個字,我也不願受。平常只是把那些調皮,貪玩,不守秩序的女子,用這兩個字去掩飾她的缺點;這一些缺點,我相信我沒有。只是我對於男女之別,倒是向不介意。要在一處看書,就在一處看書;要在一處談話,就在一處談話。這也並不是我有了極新的思想,才有這種態度,因為我是個災民出身的人,一切都經歷慣了,毫不在乎。有些人對我這態度,不免發生誤會,我依然是不介意。因為我的態度,始終是這樣,不久的時候,他那誤會,總可以冰釋的。」

  這一篇話更是透澈,簡直說一虹向她求愛,那是有些誤會了。一虹便先喂了一聲,表示自己贊成之意,接著便道:「不是我當面恭維你,我早就覺得你不是一個平常女子。」

  燕秋連搖了兩下頭道:「這話我又不敢當了。我剛才說的平常女子,是指那種得著活潑好評的人而言。我也是平常女子,不過和那些人是兩樣的。就是她們幹的,我不幹;我幹的,她們也不幹。」

  一虹道:「那麼,這就是不平常之處了。」

  燕秋格格的笑了兩三聲,似乎這話是觸了她的癢處。她在她的脅下,抽出來一方手絹作成一團,兩手挪搓著,望了地上的人影子,很久不曾作聲。一虹站在一邊,向前來,是怕她嫌親熱了,站遠了,又嫌是有痕跡,所以兩手插在褲袋裏,來回的走著,昂起頭來望了月亮。

  那蔚藍色的晴空。微配著兩三片白雲;雖不曾遮掩著月亮。去月亮已不遠。因為雲在流動著,看不到雲動,只見那圓的月亮帶了三四點亮星,在晴空裏飛跑。一虹原來是表示著很閑的樣子,撮著嘴唇,吹那《因為你》的歌譜。這時,他望著,得了新的感想,忽然噗嗤一聲笑了起來。燕秋這倒不免有些詫異,他為什麼好好的笑起來?便道:「一虹!你這是一種快樂的笑聲,當然不是鄙笑我的。什麼事?讓你這樣高興。」

  一虹笑道:「我看了這月亮在晴空裏拼命的跑,很是有趣。」

  燕秋搖著頭道:「這是你隨便扯上一句的,月亮不會跑,而且也不見得有趣。」

  一虹道:「月亮自然會跑,不過是我們肉眼不容易看出來的。現在看著它跑,是雲在天空裏飛騰,引起了我們一種錯覺。這錯覺很有趣的:就是月亮飛奔的時候,旁邊三個星星,遠遠的包圍著這月亮,一同跑著。這好像……」

  說著,他又嗤嗤的笑了。這是不必去胡猜,知道他是譬著這一女三男。燕秋道:「你譬我們這同伴四個人呢。據你說,誰是這月亮呢?你在一路上,都給我們解釋了不少的名勝歷史,你是我們的指導者,你應當是那月亮。」

  一虹微笑道:「對了!我是那月亮。」

  這簡單的七個字裏面,是含著無窮盡的趣味,燕秋自然不能一味的裝糊塗;然而要跟著說下去,自然也是感著不便。這就笑道:「這地方的月色,似乎值不得我們整晚的留戀。風吹到身上很涼,我們回旅館去吧。」

  說畢,她已經在前面走著。高一虹心想:若是不跟了她走,一先一後的回旅館去,在旅館裏的兩位朋友,倒以為我真是避著嫌疑,那反是不妥了。他如此想著的時候,腳步放遲著,不免有些猶豫。然而就在這個時候,燕秋就先行感到他的用意了,便道:「走吧!不要在這裏留戀了。再遲了,這裏的旅館,是不會開門的,」一虹也不作聲,跟在她後面,一步一步的,向旅館裏走來。

  當他二人要向裏走的時候,恰好伍、費二人也向外面走來,彼此就在大門口碰著了。燕秋先道:「關塞地方,這樣好的月色,不出來看看,我很替你們可惜,你們到底是出來了。」

  昌年道:「既是月色很好,怎麼你又回來了呢?」

  燕秋將手牽著自己的衣襟道:「我穿得衣服太少,受不了這涼。你三位不怕涼,還可以走走,我會告訴店夥等著門。」

  一虹心裏,這時覺得處處都受著嫌疑,很是難堪,勢不能同著燕秋一同走進店去。健生和昌年,也以為既是出來步月來了,不能在門口遇著了同伴,就不去了。因此三人在一種很不安適的心理下,又在月亮地上走著。三個人都沒有作聲,背了月亮,向西方大路上走。

  走了一條街,還是健生先開了口,因道:「一虹!你們走到什麼地方為止?」

  一虹道:「走到那沒有人的所在,我們就站住。我們在江南,見那月亮在平原上照著田園村舍的影子,那都能給我們一種很好的印象。可是現在所看到的,月色越清亮,越覺得這荒涼的高原毫無所見,會引起心裏一種愁苦的滋味。」

  健生笑道:「那也看是什麼人在這裏步月吧?」

  一虹便突然的站住了道:「我有一件事,要和二位報告。」

  健生笑道:「是我們愛聽的呢?還是不愛聽的呢?」

  一虹道:「你們的心事,我怎能知道?不過由我看來,多半是不愛聽的吧?」

  健生心裏想著,這必是他和燕秋訂了婚約,至少也是燕秋在月亮底下,有了更切實的表示了;於是掉過臉來,看了昌年。昌年微笑道:「既是一虹說要向我兩人報告,當然有報告之必要。你不必問我們怎麼樣,你只挑你愛說的說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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