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二三


  到了下午七點鐘,第一個卻是伍健生來了;第二個是高一虹;費昌年雖來得最晚,卻也沒有過七點十分。自然,他們見了燕秋,都說決定了和她同路到西北去。燕秋心裏,覺得石耐勞身體健康,彼此的感情似乎也比較的深一點,假使大家同路到西北去的話,少不得請他作一個隊長。現在別人都來了,偏是他落後,以後倒不能太信任他了。她心裏如此的想著,表面上卻是很鎮定的招呼來報到的這三個人,飲茶閒話。伍健生看了一看手錶,就笑道:「當楊女士給我們限期的時候,只說不能早過一定的時間,至於晚過一定的時間,大概是可以的;要不然各人的鐘錶,不能對得一秒不差,來著恰恰碰到那個時間,可是不容易。」

  高一虹笑道:「我想,也不宜於太晚了吧!」

  燕秋一聽他們的話音,就知道是對石耐勞而發;雖然想到他必定有了什麼特別的原因,阻礙著不能來,可是表面上決不肯公然袒護他。就微笑道:「雖然晚過一定的時間,沒有規定多久,可是也不能太久了。因為我們究竟有多少人動身,哪個日子走,都得預定好了;若是加入的人太晚了,要變動我們整個的計劃,那只好是拒絕了。」

  費昌年點點頭道:「我們有這些個人上路,也算是個法團吧。一個法團,應當有個大家遵守的規例,無論什麼人,也不許違法。」

  燕秋道:「這話很贊成,我一個女子,和四個青年男子要同走這樣長的路程,也很希望有個約束大家的東西。等到石先生來了,我們就可以來先討論這件事。」

  大家聽她的話,總也不能因為石耐勞到得稍晚,就把他取消;那也只好暫時說些閒話,一切問題,都等了他來再談。不過大家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目的來到這裏的,在設想了兩天一夜之久,各人少不得有些話說。現在忽然把這件事擱起來不談,一時倒感到無話可說;然而當了女子之面,大家板起面孔來坐著,那也是要不得的。因之費昌年首先向身邊的高一虹兜搭著說話,笑道:「昨天那麼大雨,想不到今日這樣大晴。」

  這話因無聊而發問,又在想不到三個字裏,把別人代答的話,也代答覆了。這倒叫高一虹沒什麼可說的。他是坐在一張小沙發上,旁邊一張茶几,上面疊了幾張報,他就手摸了報,問道:「你每日看的是那幾份報呢?」

  他兩個人這種談話,已夠無聊的。伍健生靠了桌子斜坐著,卻拿了一匣火柴,在兩手心裏來回的顛換著。

  燕秋看在眼裏,再看手錶,時間已經延遲到了九點。便皺了眉道:「這可奇怪,石先生為什麼不來?縱然他不到西北去了,也該給我們一個回信。現在我們不必等他了,大家有什麼意見,就可以提出來討論。我們決定了,他來了也不能推翻。誰教他缺席的呢!」

  這三個人都有這種感覺,石耐勞和燕秋比較的是接近一點,現在他不遵守時間,正好借了這個機會,來給他一個打擊。都一致贊成燕秋的提議,立刻討論起程的事宜來。由九點鐘討論到十二點鐘,大致都議妥了:自明天起,加緊準備。第三天的晚上,就坐北上車到徐州轉隴海路西行。燕秋晝夜望回西北去,現在如願以償,自然十分高興。雖然所希望最親切的石耐勞,不曾到來,也就不怎樣的介意了。不過她心裏想著:到了第二日早上,石耐勞一定有個回信的。然而她這層預想,又是不曾料定。

  到了正午十一點鐘,茶房送進一封快信來,下款正是石耐勞的名字。燕秋拿著信在手上,顛了兩顛,她心裏可就想著,他必定是有了什麼障礙,來不及當面報告我,所以就寫快信來說,內容一定是報告他不能親來的苦衷,就由書面來答應我一定到西北去。她心裏頭這樣想著,隨手就來拆信。然而信的內容,又是第三次又出於她意料之外了。那信上說:

  燕秋女士惠鑒:

  請你原諒我,我不得已而失信了。昨天下午兩點鐘,接到家裏一封電報,說是家中有急事,叫我趕快回南通去。我家裏雙親年老,得了這種電報,不由得心裏不慌亂,所以我立刻就動身,來不及告辭。假如沒有什麼事,我一定趕回南京來。縱然女士已經渡江北上了,我也可以趕上去的。方寸已亂,有言不盡,諒之諒之。即祝努力!

  石耐勞上

  *

  燕秋將信看了兩遍,心想:這就難怪了,人家有電報叫了回去的。她不但對於這個電報沒有什麼疑問,而且還對伍健生等說:「自己就是回西北去找家庭的,別人因了家庭暫時不能同行,那當然是可原諒了。」

  其餘三位男友,見石耐勞已落選了,各人也是心裏暗喜,不覺又添上一分精神。

  到了第三日,是大家出發的日子,事前約好了,就在旅館裏齊集。因為燕秋說了,西北人民都過的是刻苦生活,這回大家前去,都要用樸素些的服裝。要不然,不但這樣長的路程,容易發生意外,而且一路引著人家來注意看著,自己也怪難為情的。大家聽了她的話,三個男友都換上了青布短衣,黃斜紋短褲,連皮鞋也不穿,只換了布底球鞋。這只有高一虹不同,多加上了一副圓框眼鏡了,也許不如此,就不足以表示他是學文學的了。燕秋為感謝他們起見,今天中午又備了一頓上等菜飯,請他們在旅館裏飽餐一頓。當吃飯的時候,四人共圍了一張四方桌子坐定,四隻玻璃杯子,斟滿了深紅色的葡萄酒。

  燕秋可就按住了桌沿,先站起來了。她穿了一件短袖子粗布短褂子,隱約在衣紋裏透出她那豐潤的肌肉來。她的美髮,在腦後方面,雖然還有些彎曲波紋來,然而也就修剪得很短了。她抬起了那嫩藕似的手臂,舉起那酒杯來,向在座的三位男友道:「三位先生!蒙你們很大的犧牲,陪我到西北去,我這一分感激,也無從可以說起。這一頓飯,就算我先向各位道謝。第二呢,以後我們一路走著,當然是每日每餐,都要甘苦共嘗。這一頓飯,也可以說是我們合作吃飯的開始,借了這杯酒,預祝我們前途順利,大家幹了吧!」

  她說畢,舉起了杯子來,先就一口喝了個乾淨;其餘三個人,看到這種樣子,也就突然地站起來,誰也不談什麼話,舉著杯子全都喝幹了。燕秋笑道:「許多要送行的朋友,我都支使著他們到浦口車站上去了。這點用意,就是為著我們要吃這頓痛快的飯,請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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