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
二二


  耐勞是在一個教會學校裏讀書,因為學校寄宿舍組織得很完全,他就住在寄宿舍裏。他在這兩天,也不知神經起了什麼變化,只覺起坐不安,就不想上課,本來某個學校裏產生一位運動員,至少是有十個荒疏功課的學生。石耐勞本人就是運動健將,根本上就不許有讀書的工夫。學校當局,因為他是一位有名的運動員,給本校增加許多榮譽,就是他的成績不好,勉強也算他及了格。因為如此,所以石耐勞雖是學地質的,他對於地質卻是絲毫也不感到興趣。自從昨天一口答應了燕秋,送她到西北去;以為搶了一個先,可以讓燕秋明白,是對她最誠懇的一個;只要她有了好感,別人不見得有什麼把握,自然也不願千里迢迢去撞這個木鐘。所以今天冒雨,還要到旅館裏去撞一下。不想無意之中,又遇到了一位李小姐;她雖沒有燕秋那種健康之美,可是她另有一種流露在外的聰明,很討人的歡喜。

  回家的時候,她伴著走了那樣一大截路,也許是有心的。好在自己是要離開南京的人,不然,也許會引起一幕三角戀愛的趣事呢,他心裏在無限的幻想之中,又加上了一重幻想,更是不想上課。回到寄宿舍裏,就睡在被褥上,和了皮鞋,將兩隻腿架在鐵床的欄幹上面,只管這樣的望了天花板出神,忘了一切。有時也拿一本書過來,兩手捧著看;但是看不到三行,把書就放在胸脯上,又出神去了。

  雖是這出神的當中,大部分是關於楊燕秋的;然而小部分也不免關於李燦英的。他有了這樣一種態度,於是在這日晚上,就得了燦英一個電話說:「楊女士快要走了,在南京玩一天是一天,打算明天請她去遊後湖。石先生不是說要請客嗎,我想也不必。我請你吃了一頓飯,一天之後,就要回答吃一頓飯。現在櫻桃上市了,那裏有許多賣櫻桃的,你就到後湖請我們吃頓櫻桃吧。來不來呢?」

  耐勞只有感到請人吃櫻桃不足以言還禮,自是連連的答應了來;同時還約定了,是明日下午一點鐘。耐勞也就想著明天下午七點鐘,是答覆燕秋限期的時候了。我明天自下午一點鐘起,就陪伴著她,無論是誰,若競爭答覆得最早,這一著棋,那是不能更勝於我的了。他有他的思想,他也就有他的計劃,自然他也有他的成績。

  到了次日,恰好是個大晴天;正午的太陽,尤其暖烘烘的。耐勞有件白府綢的翻領襯衫,備而未用,今天特意穿了起來。皮鞋當然是擦得雪亮,西服也換了一套淺灰色的。打開箱子,將家裏匯來的用款,就分了一半揣在身上,然後坐了車子,直到玄武湖去。倒底南京是六朝金粉之地,這樣好的美景良辰,不肯辜負的人很多。因之一出城來,便是沿途停著各種車輛。不過這裏的風景,倒並不因人多,就失去了它秀麗的氣象。

  大雨之後,湖水漲得滿滿的,差不多和岸一般的平;只看那岸沿上的綠草,浸在水裏面,這就有一種詩情畫意。太陽照著這蕩漾生光的湖水,人的眼光,似乎就另有一種變化,自然的精神就振興起來。對湖的鐘山,格外的綠了,兩三高低不平的峰,斜立在湖的東南角上;於是一堆巍巍的蒼綠影子,上齊著白雲,下抵平白水。在水裏的倒影子,還隱隱約約的看得出來,隨著水浪,有些晃動。

  由山下向北走,恰好圍了湖,是些小山岡子。靠山靠水,有幾家茅屋在樹影子裏,半顯半藏著,那簡直是畫圖了。他一面賞鑒著湖光山色,一面向五洲公園裏來。那青草地上,還是濕黏黏的。東一叢西一叢的竹子林裏,也都抽著四五尺高的新筍子,表示出那雨後的情形來。可是那稍微乾燥一些的地方,擺好了茶座,就是整群的人,在那裏圍繞著;其餘那些樹棵竹林子外的人行路,全是牽連不斷的男女遊人,亂哄哄的,沒有個片段。石耐勞只和燦英約好了,在五洲公園裏會面,究竟在什麼地方等候,可沒有確定。於是只好忙了這雙眼睛,四處張望著;忙了這兩條腿,在人縫裏鑽。

  約莫有一小時之久,才聽到身後有人輕輕的叫了一聲密斯脫石,看時,正是李燦英。耐勞雖然滿肚皮不耐煩,到了這時,卻也不由得笑起來了。燦英道:「我在進公園的路口上等著,以為你來了一定可以碰到的。不想你倒先進來了,白等了許久。密斯楊來了嗎?」

  耐勞道:「沒有看到呀。沒有和密斯李同來嗎?」

  燦英道:「我以為你一定會打電話通知她的,所以我沒有去約會她。既然你沒有給她電話,她哪裏會知道?」

  耐勞心想這話就不符了;不是你和她約好了,才來通知我的嗎?怎麼你兩人還沒有接洽過呢?不過彼此還是初交,不便怎樣的追問,只作罷了。燦英見他沉吟的樣子,笑道:「也許她會來的,我們先找個地方坐著談談吧。」

  男女同在一處,女子倒先約會著男子去談話,這哪裏有拒絕之理?自然笑嘻嘻的就答應著好好。順著路轉了兩個彎,就到了一叢竹子邊,離了水邊不遠的地方。那裏正空著一張露椅,於是耐勞先掏出手絹來,拂了兩拂椅子上的浮土,鞠著躬請燦英坐下。她坐下來,耐勞不敢冒昧的就跟著坐下來,站在椅子邊,故意昂了頭四面去看著,免得露出那躊躇的樣子來。燦英這就看出他為難的樣子來了,用手連連拍了凳子幾下,便笑道:「幹嘛站著?坐下呀!」

  石耐勞回頭看看,這才含著笑容坐了下來。他將頭上的帽子取了下來,放在大腿上;但是剛放下,覺得不妥,又拿起來向頭上戴著。燦英雖是和他並排坐著的,可是轉過了眼睛珠子來,向他身上偷著睃了兩下,看到他那手足無所措的樣子,心裏頭已經索然了。這就搭訕著笑道:「這後湖的天然風景,山是真山,湖是真湖,那是很好的。只可惜這裏的人工建築,不但沒有偉大精神,而且簡陋得一點藝術意味也沒有。同這個湖和這個山,實在不相襯。」

  耐勞道:「這是建都沒有幾年的關係,將來這公園當然要偉大起來。不過向遠處看看,山光水色,也就值得留戀的了。」

  燦英笑道:「密斯脫石快要到西北去,這就另有一番眼界了。」

  耐勞很驚訝的猛然掉轉身來,向她問道:「這件事我並沒有決定,密斯李怎麼會知道的呢?」

  燦英抿嘴微笑著。耐勞道:「真的,走與不走,我到現在還沒有決定呢。」

  燦英笑道:「為什麼倒沒有決定呢?」

  她說著這話,可就回轉身來向耐勞望著。耐勞低了頭望著地上,同時用皮鞋尖在地上塗抹著字。在這一刹那,燦英很快的看了一眼她的手錶,已經達到了三點半鐘了,她不由暗中點了點頭,便笑道:「我很有划船的興趣,不知密斯脫石喜不喜歡這個?」

  耐勞笑道:「什麼運動我都喜歡的。密斯李有這個興致,我們馬上就去。」

  隨著這個聲音,燦英也就站立起來,自然的,隨著這以後便是划船到湖心裏去了。

  一小時隨著一小時的過去,他們是很快活,這也是南京的風景,有勝於西北千倍萬倍。所以石耐勞只管貪著在湖裏玩,卻忘記答覆燕秋的話,自有那一定的鐘點;雖然不許在限期以前答覆,可是也沒有規定在限期以後答覆。大概石耐勞是忽略了這一點,競是安心在玄武湖裏划船了。

  那太平酒店裏的楊燕秋,自到這天下午一點鐘以後,就沒有出門,料著那四位男友,今天七點鐘前後,都會到旅館裏來。經過這一度肯定,遲則一個星期,快則三五天,就要動身了。在這個時候,不妨從從容容的,把事情來預先佈置一下。她如此的想著,所以心裏非常鎮靜。只等那幾個侍衛來報到,那第一個報到的人當然可以決定,必是石耐勞,因為昨日那樣大雨,距限期又是那樣早,他還跑到旅館裏來,今天他會性子更急,也許下午三四點鐘,他就來了。殊不料她所揣想的完全不對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