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燕歸來 | 上頁 下頁 |
| 五 |
|
|
|
▼第二回 掘草充饑求生到馬糞 為民請命納稅舍豚兒 我的歷史,說起來是很可憐的,而且是很奇怪的。到現在為止,我的經過,是由大姑娘變為災民,由災民變成丫頭,由丫頭變成小姐,現在又要由小姐變成災民了。這一段秘密,在我義父沒有去世以前,我不能宣佈。因為他很愛我,叫我愛惜羽毛。其實由災民變成丫頭,並不是我的罪惡。就是說出來了,也不至於有傷我的人格。只是我的義父,他不肯把將丫頭收作義女的事暴露出來。我不願他為了這小事傷心,我就竭力的隱忍下來了。 現在,他已經死了。我那四位哥嫂,怕我外姓的人要分他們的財產,處處和我掣肘。我想我有我的故鄉,我何必在他們面前討厭呢?所以我突然變計,決定離開他們回到西北去。在回到西北去以前,我要把我的歷史來說一說,設若我一去之後,或是死了,或是永無音信了,我的朋友可以把我的歷史寫了出來,當一篇苦情小說看。我這一段話帽子說完,現在可以言歸正傳了。 我是甘肅靜寧縣人,我的父親叫楊守一,是前清時代一個師範學生。為了在隆德當教員,把我和我兩個哥哥也都帶到隆德縣城來住。隆德和靜寧,是鄰縣;旱路不過九十里,這也就算不得出門啦。在甘肅那地方,大概到現在中學校裏,還是男女不同學的;至於小學校呢,在前六七年前男女同學,那也就是很少的事。不過我父親是個師範生,我又只十歲左右,他和我母親商量了幾回,也就把我放在小學裏讀書。 內地的小學,別的功課談不到,唯有對國文一樣,特別注重;而且我們不一定念國文教科書,《四書》《五經》甚至於連《三字經》《百家姓》《五言雜誌》這一類的書,都可以聽學生的便;你愛念什麼,先生就得教什麼。所以我在小學裏,也像在私塾裏念書一樣,平常的知識,可以說完全沒有,不過糊裏糊塗的,把國文這條路就撞得有一線光明,這也就是我能夠到現在還能在南京這首善之區讀書一個原因了。在我家移到隆德去的第四個年頭上,大禍就臨頭了。我還記得:是在頭一個冬天,下過兩場大雪;翻過春天來,天上可沒有落下整場的雨,偶然灑兩陣雨點,連塵土也沒有打濕。我雖年紀不大,但是聽到隨時隨地都有人說:旱災來了,不得了! 那個時候,我還不知道旱災有多麼厲害,依然天天念書,天天玩。由三四月裏這樣嚷到秋天,就有兩件事讓我知道旱災實在有些厲害。第一件呢,我們家裏平常是過著極好的日子,雖不能夠天天吃麵條子,但是兩天總要吃回黑面饃,其餘也是吃鍋盔。什麼叫黑面饃呢?就是本地出的麥子,用土法磨出來的粉,這個叫黑面;本來也就黑,用這種黑面做的饅頭,就叫饃。那饃並不是我們現時在館子裏吃的饅頭既松又軟,這饃可是又粗又硬的。 但是甘肅老百姓吃著就是南方人吃肉了。什麼叫鍋盔呢?是用黑面在鍋裏硬烤出來的圓餅子,大概有碗口那樣大,半寸來厚,烤好了放在家裏,餓了就拿起來嚼著吃。這種東西,平常人家不大要菜,也不用什麼油鹽。我父親是個念書人,吃得要考究些,常要炒一碟韭菜,再用辣椒粉浸上一點醋,又配上一碟。不吃韭菜呢,就是生蘿蔔切片蘸鹽和辣椒醋吃。 此外,我們還要喝點米湯,就是用一撮小米,煮上一大罐子水,又可當茶喝,又可以當湯喝。可是叫了幾個月旱災,這些東西,我們家裏就一天比一天少。到後來一齊都吃不著,改了專吃油炒麵。這種東西,出了潼關,就看不見了。是用像粟米一樣的東西,叫粟子的,加上養麥雜糧,磨成了粉,在鍋裏一炒,又焦又黃,乾燥得像木頭屑子一樣。我們就拿瓦碗盛著,用手撮了吃。這倒不論頓數,餓了就吃。 在那個時候,我雖作夢也想不到東南這樣優美的生活,但是我天天吃那東西,把口裏的津液都讓這油炒麵醮幹了。據我父親說,糧食還是只管漲價,就是這種油炒麵,將來也總有一天會買不起。這種東西沒有得吃,還有什麼可吃呢?我心裏這就是第一件可怪了。第二呢?西北挖井原是難事,井裏挖到三四十丈深,有時也只是打些黃泥漿上來。這只有隆德這個縣城奇怪,有幾口很好的清水井,我們將別個地方一比較,這裏就是天上了。 可是鬧了幾個月旱災,這井水也就變渾了;並不是水也因為天旱變了顏色,乃是井裏的水也慢慢幹了。放下去的桶一直落了井底,把裏面的泥也挖了起來。經過了這兩件事,我才知道大家叫著旱災來了不得了,那並不是嚇人的話。 但是這還是第一步,困難的日子,慢慢的跟著來啦。在這年秋季開學的日子,同學的忽然少了一半。父親的薪水,每個月原是十塊錢,漸漸的也有些發不出來。在學堂裏教書的時候倒也無所謂,每日回得家來,就皺著兩道眉毛,坐在椅子上,兩手撐了他自己的大腿,低了頭只管歎氣。有時候,站在院子裏向天空看看,就歎著氣說:「咳!這個天!」 這樣的話,他每天也不知道說過多少次。天是讓他越說越壞,每天抬起頭來看,都是藍的,一塊桌面大的白雲也沒有。我聽到說:小麥賣到兩塊一鬥了。但是滿城有二三百戶人家,沒有看到哪家是吃麥粉的,鍋盔和黑饃都沒有了,我們都是吃油炒麵,可是這油炒麵也貴得比以前的麥粉還要錢多。 父親沒有進款,糧食倒貴起來,就是每天限制吃兩餐炒麵也發生了問題了。先是父親催校長,校長催縣長,一個月還可以討兩三塊錢回來;後來縣長索興不給,把學堂停辦了。要說是借錢的話,哪個不窮?就是人家有幾個錢,也留著自己買麵食吃。至於稍微有錢的人,早是讓人家借得不耐煩,逃到別處去了。父親本來無心教書,而且也沒有幾個學生,學堂停辦了,倒死了這條心;留著我們在隆德,自己帶了我十七歲的大哥,回靜寧去想法子。去了半個月,還不見來。 我家裏還剩娘兒三口啦,就只有幾斤炒粉。這幾斤炒粉,怎能吃半個月?我們餐餐用水和了煮著吃,一天只敢吃半斤;餘外就是到城外山梁子上,挖點草根,用刀剁碎了,煮得爛爛的,和著炒粉一塊兒吃。這可到了涼秋九月了,就是下雨下雪,也沒有用;因為本年的糧食六月不下雨,就算收不著的。來年的糧食,有些是隔年秋天裏下種,有些是春天下種。看看這情形,本年是用不著談莊稼,都只好到來年再說的了。我們也是過一天算一天,誰也不望明年的事,只是天老不下雨雪,連山梁子上的草,都幹死了,草根也不容易挖到好的。自然,我們這個日子沒有別的事,天天都是想法子要怎樣的把肚子弄飽了。 有一天,我娘兒三個,又到山梁子上去挖草根。那裏天氣是特別冷的,陰曆八月底,就可以下雪。這年天氣乾旱,雖是稍微冷得遲一點,在這個日子,我們也是穿了老羊皮襖子出去。皮襖兩個字是好聽的,可是你們要看到那時我穿的皮襖,你會笑了出來。這皮襖就是把整塊的羊皮,用幾根細索,把來縫在一處,勉強算有衣裳的樣子,不但沒有面子,連紐扣也沒有的,就是用根繩來捆在身上。我身上穿了皮襖,下身還是一條單褲。在山梁子上被西北風一吹,我全身發抖。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