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巷戰之夜 | 上頁 下頁
二十四


  競存看河那邊的人越來越多,目標顯然,對河那邊望望,歎了一口氣,對劉媽、小馬道:「走吧,總算逃出虎口了。」

  在高粱地裡約莫走了兩裡地,競存又忍不住停了腳步,回轉頭來,向天津市區望著,見高高低低的樓房,依然在半空裡挺立著,黑沉沉的一片屋脊,無窮無盡。不覺賞歎了一聲道:「偉大的天津!」

  劉媽接著這句話,哇地一聲哭了。競存道:「你哭什麼?現在沒危險了。」

  劉媽坐在一叢青草上,將她夾出來的一個布包袱打開,指著道:「你瞧,這裡是些破衣服,破襪子,我打算扔了的,怎麼會把這個帶出來了?我的箱子,我的動用東西,全丟了。十幾年的心血,全丟了。」

  競存見小馬提著一隻柳條籃站在一邊,因問道:「你帶著什麼出來?」

  小馬彎腰打開籃子看過了,張著嘴道:「什麼也沒有,就是張先生一雙新皮鞋。」

  競存再檢點自己,只夾了一隻大皮包,不由昂起頭來,哈哈大笑。陳老先生隨著一群難民,也跟來了,望了他只發愣。

  陳老先生便道:「張先生笑什麼?我們完全出了險地了嗎?」

  競存笑道:「我笑我們送了日本軍閥一份好厚的禮物,連劉媽、小馬都湊了一點份子,你我是不必說了。」

  「誰說的,向日本軍閥送禮?」

  很粗率的聲音,由高粱地裡發了出來。隨著聲音,走出一群兵,草綠色的軍帽、背包、水囊、子彈帶,手裡拿著步槍,是很整齊的武裝。都是健壯的身體,二十來歲,臉皮紅紅的,胸前帶了證章。競存倒是愕然。其中一個向大家帶了笑容道:「同志!你們不要以為日本人這樣一來,就把天津拿去了。他們拿不了,天津永遠是我們的。我們由南京來,就是替同胞奪回天津的。」

  競存定了定神,覺得他們雖是突然出來說話,完全是善意的,因問道:「武裝同志,是中央××隊嗎?」

  他們笑著。沒答覆。競存笑道:「老先生,聽見嗎?中央軍來了,你那房屋丟不了。只要我們有武力,日本在華北就站不穩。他站不穩,我們隨時就可以回來,天津永遠是我們的!」

  大家在大炮飛機下過著兩天的生活,誰也沒聽過一句壯膽的言語。這時大家看看服裝整齊的中央軍人,聽了很可安慰的言語,於是彼此相視微笑。在高粱苗上面,望到不盡的屋海,各人心裡想著天津是我們的!天津永遠是我們的!

  §第十四章 二周年紀念

  太陽沉沒下去了,西邊天腳,還有些紅暈。藍色的晴空,陸續露出了星點。正如摩登仕女一樣,白天在家裡開風扇避暑,這時開始活動起來了。一家茶酒館,臨水面山,設著一個敞廳,有許多座頭。在這裡乘涼吃茶的人,紛紛地談著故事。張競存和幾個朋友,也圍著一張桌子談天。一個朋友道:「競存,今晚上是你天津巷戰二周年,應該請你喝杯酒。」

  競存笑道:「那不是教我更慚愧?去年舉行紀念,我還做過一次巷戰,今年卻在最安逸的大後方,坐茶館,談天。」

  正說到這裡,隔著小山溪發出了一陣喧嘩聲。原來那邊鄉鎮的大街上,有家戲館,歌女們正演著《玉堂春》。當唱到「十六歲開懷王公子」那句,台下的聽眾,似乎得了一種安慰,就報了一陣掌聲和好聲。這聲音便傳達到這茶座上來,他笑道:「嚇了我一跳,這掌聲好像機關槍。」

  第二個朋友笑道:「你放心,這裡不會有巷戰。」

  第一個朋友道:「不會有巷戰,這上面巷戰正酣呢。」

  大家向這人手一指的地方看去,隔巷有家酒樓,汽油燈明亮著,窗戶洞開,照見一個穿綢襯衫的人,圍了圓桌在吃酒。七巧八馬,拼命地呼喝,桌面手指搖晃,有人在豁拳。

  第二個朋友道:「我認得他們,這是幾位做進口貨生意的。」

  競存站起來道:「天氣熱,這裡又鬧得很,我告辭,要回寓所去了。」

  朋友們知道他感觸良深,也不強留,倒有一個朋友陪了他同走。走到馬路上時,見旁邊巷口上,四個轎夫,站在當面,歇了一乘涼轎,橫擋了去路。正覺他們有些阻礙交通,卻有一陣汽車喇叭響,響到了面前。看時,一輛油亮的流線型汽車,停在路心,立刻有七八個短裝人,跳向了汽車四周,布著步哨。那轎子被抬到汽車門邊,車門開了,車燈光下,看到出來一位婦人,但見那長衣飄飄,光彩奪目,看不見其他。那婦人下得汽車,便跨過了轎杠,坐上轎椅。

  她一步未移,三個轎夫,抬著轎子,一個隨在後面,便向巷子裡去。放步哨的短裝人,有的提了馬燈,有的亮了手電筒,一半在轎前開路,一半在後面跟隨,簇擁著去了。競存被友人拉著衣襟,老早在遠處站定,這時才慢慢地走進了那巷子。巷子是人家花園圍牆夾成的,倒也綠森森的,映著天上的月亮。那轎子去遠了,巷子裡很肅靜,卻聽到嘩啦嘩啦的洗牌聲,在兩面花園裡放出。

  朋友笑道:「你看,這巷戰如何?」

  競存笑道:「隔巷對峙,夜戰正酣吧!」

  二人說笑著,慢步向前走。忽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,迎面而來。先是一叢燈火之光湧入眼簾,隨後便看到一乘涼轎。正是剛才去的那婦人,她又轉來了。這巷子頗窄,只有三四尺闊,兩下相逢,無可讓的。那朋友警覺,將背貼牆站了,儘量地讓出空間。競存初來此地,不曾懂得規矩,只站著略偏一點。那邊是閃電式的行路,轎前的短裝人,已擁到了面前。見競存直挺挺站著,一個拿手電筒的兩手用力將他一推,嘴裡喝聲滾。

  競存出於不意,早被推著向後一歪,腳還不曾站穩,衝鋒式的轎子又沖了上來。一轎杠飛碰在競存肩上,撞得他向地面一倒。這正是石坡路面,重重地一下,碰得大腿木麻了一陣。朋友見轎子和人,如飛地去了,便跑來攙他。競存扶著牆,慢慢爬起來,笑道:「不要緊,跌撞一下,或傷礙不到我們這戰士。我是沒有想到今晚還有巷戰。稍微提防一點,也不至於敗在他們手上。然而,今晚這二周年紀念,是太丟人了。」

  朋友笑道:「不要緊,軍家也無常勝之理。」

  競存哈哈地笑道:「敗了!敗了!」

  十分鐘後,他們出了巷子,行到一個小山坡上。

  月亮大半輪,掛在藍色的夜幕上。看見四周的樹木樓臺,都罩在水一般的銀光裡。戲聲,豁拳聲,牌聲,轎夫呼喝聲,這裡都沒有了。因為那鄉鎮的燈光,遠遠在兩裡路外,散佈在山腳下的月光裡,上上下下,成了許多的金色星點。那燈下人所做的事,也就覺得很渺小可憐了。朋友道:「你看什麼?」

  競存道:「我想到去年夜襲源潭鋪的時候,回到山上,看著燒敵人的那叢野火。」

  朋友默然,沒有做聲,卻聽到山林子裡,杜鵑拼命地叫著:「不如歸去,不如歸去。」

  競存道:「這日子還有杜鵑鳥叫,這裡天氣是不同。」

  朋友笑道:「也許是為了你吧?」

  競存沒做聲,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。晴空非常乾淨,沒有一片雲。那月亮像一面鏡子掛在半空裡。四周的山,懶洋洋地帶了一身的樹木影子,蜷伏在月光下。蟲子在深草裡,吱吱唧唧叫著,兩個不做聲的人,並影在月光的石板路上,反是十分寂寞。競存覺得今年今夜,雖沒有前年夜間的慌亂與恐怖,也沒有去年的嚴肅與緊張,可是精神並不安寧。他久久望了月亮,心裡想著,你照見過前年今夜的巷戰,照見過去年今夜的巷戰,也照著今年今夜不算巷戰的巷戰。一切瞞不過你,你知道人世間是怎麼回事?

  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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