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巷戰之夜 | 上頁 下頁
十五


  競存道:「晚上要飛,也是一樣地飛。但是在飛機上的日本人瞧不清地下,他何必那樣費勁呢?等到明天再扔炸彈也不怕你們中國人會把房子搬起走。」

  劉媽道:「阿彌陀佛!也有不扔炸彈的時候,那我倒是要趕著去做飯,家裡還有半口袋面,做上幾十個饅頭蒸著,吃不了咱們可以帶著走呢。」

  她提到預備出去的事情,就把毫無希望的心情,重新振作起來,帶了笑容到廚房去。她還走不到十幾分鐘,就聽見小馬從外面連嚷帶罵地走進院子裡,說:「哎呀!這日本鬼子真狠毒!不知從飛機上扔下了多少炸彈,那條大正街燒掉了一半,他還要在那裡扔炸彈。我全看了,咱們這條胡同幾個出口的所在,全有飛機扔過的炸彈!」

  他一面說著,一面向競存屋子裡走來。

  劉媽在後面插言道:「飛機他不能像巡警站崗似的,老停在半天空裡守著,難道咱們過去,他就是一炸彈?」

  她兩隻手和過了面,連巴掌帶手腕全糊著很厚的白麵。不知道她什麼事費力幾分,頭上的汗珠子豌豆大一粒粒,由額角上流將下來。她不能用手去揩汗,卻抬起右手臂,在額頭上橫擦著。瞪了兩眼,向競存望著道:「要是各胡同口上都有飛機守著,那怎麼辦?」

  競存道:「你自己也已經說過了,飛機不會像巡警一樣地站著。」

  劉媽道:「小馬這孩子說得活靈活現的,我不能不相信。」

  競存道:「你人在廚房裡做飯,小馬在院子裡說話,你都會聽見了。」

  劉媽道:「這個日子誰能夠不聽著一點瞧著一點呀。也許正在做饅頭,一個鐵饅頭落下來。」

  競存笑道:「你這話有理。不過你別盡聽炸彈,把飯耽擱了。肚子餓空了,逃命也是逃不動的。」

  劉媽站在房門口,向競存呆望了一陣,方才走去。

  走了幾步,複又走回來,向他笑道:「你要是走的話,可得言語一聲。」

  小馬在後面搶著道:「你也太什麼了,張先生是那種人嗎?」

  競存倒不怪他們,只覺得他們這無知識的人,遇到了這非常時期,是格外的可憐。這時飛機鬧過了一陣,天空裡又安靜了一會子,不過在遠遠的地方,有連續不斷的步槍聲。競存正想定一定神,估量著是不是出去的機會。只見陳老先生夾著一個大提箱在右肋下匆匆地走進房來,瞪著眼道:「張,張先生,我瞧著是非走不行了。這炸彈不在屋前,就在屋後。」

  競存道:「看老先生這樣子,立刻就要走了,你打算走哪一條路?」

  陳老先生夾不住那提箱,將兩手抱著,因道:「我們是一點主意都沒有。我們要請張先生領著我們走呢。」

  競存道:「走,自然是要走的。你看,打窗戶裡向外瞧,天空裡就是好幾個火頭,咱們這一帶房屋,不定在什麼時候,就會火封了路……」

  剛剛說到這裡,嗚!突突突!那炮彈聲,又在屋頂上飛過。

  在這一聲之後,屋頭上一個炮彈跟著一個炮彈,只是不肯斷絕。遠處又轟隆轟隆的,有炮彈子出炮口的聲音。競存也站在窗戶邊靜聽,聽過了幾十響,回轉頭來,見老先生還是站在屋子中間,把那個小提箱緊緊地在懷裡摟著,便笑道:「老先生,這個樣子,咱們是走不了的了。你放下箱子來先歇一歇。」

  陳老先生這才覺得自己有點白費勁,把箱子放著,人就坐在箱子上,抱著兩隻膝蓋,搖了搖頭道:「日本鬼子,儘管叫老百姓別害怕,可是他們又拿大炮老朝著中國老百姓轟。這個樣子,天津怎麼能安身?有些人想出來組織維持會,也無非是想保全財產呢!」

  競存笑道:「你這也明白了,日本人勸人合作,是騙人的。」

  老先生道:「不過日本人儘管騙人,沒有中國人,什麼事也幹不好。就算他占了天津,他總得中國人和他做事,要不然,他怎麼和老百姓接得起頭來呢?現在炮火連天的,咱們只好躲開。過兩天戰事停了。我想這樣做良善百姓的人,總可以回來吧?」

  競存聽他如此說著,倒不好跟著說什麼,只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。陳老先生很明白,競存是不滿意他所為的,只好默然坐在那箱子上。正感到無聊時,他的一個小孫子,由大門口一路嚷著進了來道:「爺爺,你怎麼還不回去,大家等著你呢。」

  陳老先生聽著,站了起來,彎腰手提著箱子。哪曉得嘩啦啦一聲大響,震得人耳朵有些發聾,人又只好呆站著。競存道:「老先生,你暫回去休息。看這樣子,不是飛機炸彈,就是大炮,在白天出門很危險,晚上再走吧。我要走,一定會通知你的。」

  他的小孫子,已經跑進來,只管扯著他的衣襟,要他回家。他皺了眉道:「這孩子真不知死活,你沒聽到剛才一炮,就打在胡同口上嗎?我在張先生家裡多坐了一會子,他和我多說兩句話,也可以壯壯膽子呢。」

  競存聽他說的話怪可憐的,真的就留他在家裡坐著談天。到四點鐘,劉媽蒸出饅頭來了,索性留著他吃飯。可是在其間,飛機又經過了七八次。急得老先生坐在屋裡,兩眼只望了窗外的天空。最後他急出一句話來了:「這天也彆扭,今天還不天黑。」

  §第十章 月下勞軍

  俗言道:望發財不易,望天晴總是有的。晴雨是無定的,晝夜是有一定的,那麼,在白天希望晚上到來,更不會困難。陳老先生所盼望的天黑,在三小時以後果然來了。白天所看到半空裡的黑煙,這時都變了熊熊的紅焰,站在院子裡,昂頭四周一看,這住家的所在,簡直被圍困在這些烈焰裡面。雖然炸彈聲已經停止,可是許多紅焰的上空,火星亂飛,不是一般的怕人。陳老先生歎了一口氣道:「也有天黑的時候。」

  提著箱子去了。競存叫小馬,看守著大門,自己帶了個手電筒,就單獨地走出胡同來。五馬路上還是空蕩蕩的,不過遠在那邊路口一叢火焰,卷起屋頭高的黑煙,懶懶地滾著。燒夷彈炸中的房子,現在是燒得只剩了些焦炭,沒有什麼威力了。改著向馬路這頭去,不到一裡路,就是小河,渡過河是鄉下的高粱地,就有逃命的路線了。心裡如此想著,在黑暗無燈的大馬路上,將電筒照耀著走。約莫只走了一百步路,忽然有人在身旁喝了出來:「口令!」

  看時,小橫胡同裡,一個端了槍的兵士,搶將出來。競存站住了腳,答道:「我是在附近住的老百姓。」

  兵士已是走到面前,問道:「打算到哪裡去?」

  競存道:「我住家的所在,今天整天都讓炸彈包圍住了,幾次想逃出來,都沒有逃出。現在我想出來探探路線,然後引著街坊一塊兒跑。」

  兵士道:「你帶著手電筒的嗎?給我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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