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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四


  §第九章 天津在被屠殺中

  這時,天上布著乳白的雲彩,太陽已藏到雲層深處,地面上成了一種似晴非晴,似陰非陰的光景。除了五馬路口上中了燃燒彈,煙霧升得很高而外,其餘遠遠近近,還有十幾個煙頭,騰繞在半空裡,仿佛這火焰把大地全薰蒸過來,雖然沒有陽光照著,可是還悶熱得要命。在馬路上奔走逃命的人,個個都把衣服濕得透徹。

  競存在每個人脊樑上面,全看出來是衣肉相粘,才覺得自己的衣服,也是讓汗洗滌過了的,於是趕著回去換衣服。腳是剛剛進大門,震天震地的一下響,一陣杯口大的雨點,隨了暴風,落在院裡。但這雨點,也就只一陣,隨著還有些臭泥味可以聞到。遠遠地在東邊屋頭上,湧起一片煙霧。小馬正站在屋簷下,人向後倒退了幾步,不是牆撐住,就已倒在地上。於是搖了搖頭道:「我瞧見飛機嗚嗚一下怪響,在屋頭上擦過去的,怎麼有這些帶臭味的水點子?呵!小日本灑毒藥了。」

  交代了這句,他立刻把鼻子捏著。競存也因為連房子帶地皮,全猛可地一震,也把人震得有些發昏。直等小馬嚷過一陣,人才清醒過來,因道:「你胡嚷些什麼?這還不夠驚慌的嗎?還說話自嚇自。我告訴你,這不是飛機灑毒藥,是把炸彈扔錯了方向,扔在這胡同東口,臭水塘裡了。」

  小馬想了一想,兩手拍著道:「對了,這要是飛機緩過去一秒鐘,不,一秒也要不了,這炸彈准扔在咱們院子裡。你瞧瞧把臭泥水濺了這一院子。」

  劉媽看到競存回來,由屋子裡老遠迎出來,正想說什麼,被這一聲炸彈震動著,人倒在地上。這時爬起來,也就追到院子裡,對地面上看看,又對天上望望,因道:「呵!這可厲害!張先生,我想咱們還是趁早想法子走吧?仗也打了,飛機也下蛋了,你還打算等個什麼呢?」

  她說話的時候,面孔微微地仰著,在哪一個毫毛孔裡,也找不出一點笑意來。競存笑道:「你的觀音菩薩,現在也不保護你了。」

  自己伸手牽著脊樑上的衣縫向屋子裡去。劉媽呀了一聲道:「我的天,這是怎樣好?」

  競存倒有些愕然,站住了腳,問她什麼事,她道:「你自己還不知道嗎?剛才炸彈把塘裡的水濺了起來,濺你這一身。」

  競存笑道:「這是出的汗。要是炸彈濺我這一身水,我早已就躺下了,給我打盆水到屋子裡來,我要洗個澡。」

  劉媽道:「喲!先生,你還有心洗個澡啦。趕上飛機又在臭泥塘裡扔炸彈,那可不方便。」

  競存笑道:「我不洗澡,飛機就不下來嗎?」

  劉媽也沒有分辯。

  在競存臥室裡,安頓好了澡盆與換洗衣服,提了一小桶水進來。當她倒出了水到盆子裡,轉身出去的時候,忽然放聲大哭。競存搶來問道:「劉媽,你這是為什麼?」

  劉媽坐在門檻上,掀起一片衣襟,兩手捧住,只管揉擦眼睛,口裡還是嗚咽不了。競存道:「你這是為什麼?你說呀。」

  劉媽道:「我也瞧出來了。先生,你是看到情形不好,洗個澡,找一個結局,扔下我和小馬。怎麼辦呢?」

  競存不料她是這樣揣測著,氣得瞪了眼望著她,接著又哈哈大笑起來。小馬在外面搶了過來,兩手叉了腰,向劉媽瞪著眼道:「你幹嗎咒張先生?尋死?別說是張先生這有志氣的人,就是我,我也不幹。我們必得把一條命拼一個小日本,至少拼他這麼一個。」

  說著,將兩隻光手膀,互相用手搓著。競存笑道:「怎麼肯?現在你不害怕了?」

  小馬道:「害怕有什麼用?光害怕是躲不了飛機的。剛才那個學生在那裡叫人當遊擊隊,我就想去。只是沒有找著張先生,沒個交代,我不能走。」

  競存笑道:「你膽子那樣小的人,現在倒挺強硬的。」

  小馬將胸脯挺著道:「光膽小不成啦。膽小,日本鬼子可饒不了你。飛機大炮,他鬧他的,咱們還得幹咱們的。咱們要是不幹,白白讓他炸死去。」

  競存道:「好吧,你有這大膽子,就去告訴隔壁陳家人,叫他們趕快收拾要隨身帶的東西,什麼時候有機會,咱們什麼時候就走。外面飛機可在扔炸彈,你要害怕就別出去。」

  小馬道:「不怕,現在我什麼也不怕了,你要我到車站上去,打聽日本的消息,我都敢去。」

  他交代完了這話,立刻就轉身走出門去了。競存向劉媽笑道:「你瞧,現在你不疑心我是尋短見了吧?」

  說畢,又是一陣哈哈大笑,自到屋子裡洗澡去。洗過之後,撿齊一些衣服,裹了一個大包袱,再向屋子裡面看看,估量著還有什麼可拿的。無奈那飛機嗡嗡之聲,一陣接著一陣,只管向屋頂上掠過去。雖然每當飛機掠過連那房屋全都被帶著震動了,經過已多,卻也不為介意。只是駕飛機的敵人,有意玩弄中國百姓,常常對著人家院子裡,放上一排機關槍。競存每次想到院子裡張望一下,總是被嗡嗡之聲阻了回來。以前自己是極力地鎮定著,不能出院子門,就在屋子裡坐著,隨手在書架上抽一本書下來,翻著看幾頁。但眼光射在書本上,耳朵裡的飛機嗡嗡之聲,和那轟隆的炸彈聲,始終緊一陣松一陣,教人不知道日本飛機究竟有多少架。

  命在頃刻四個字,總在腦子裡騰躍著,哪裡看得下去書?只好拿了一盒煙捲斜靠椅子上坐著抽。這樣約莫有兩小時,隨著機關槍聲和大炮聲,同時並作,究竟是哪裡射擊,已經分不出來。但聽到那噓噓之聲,嗚嗚之聲,在頭上飛來飛去,有時啪的一聲,屋頂上落一顆子彈,便不由得周身的毛孔,隨了緊縮起來。也就為了這緣故,在兩小時之間,除了抽掉一盒煙捲而外,什麼事全沒有辦。不知經過多少時候,劉媽在門外伸進半截身子來,問道:「張先生,你想吃點什麼?」

  競存手裡第七根煙捲,正要找火柴,把這支煙點著,這就向她笑問道:「現在幾點鐘了?是啊!今天我們還沒有吃一點東西下肚去。」

  劉媽道:「已經兩點鐘了,你看,我們是怎樣糊裡糊塗過著的。」

  競存道:「我倒是一點都不覺得餓,你和小馬餓了,可以隨便做一點東西吃吧。」

  劉媽道:「這大長天日子,你一點兒東西不吃哪成呢?」

  競存笑道:「我駭唬飽了。」

  劉媽站在房門口,先是呆了一呆,接著道:「這話倒是真的,怎麼我也不覺著餓?」

  說時,用手撫著腹部。競存道:「不管吃得下吃不下,你還是做飯去吧。把飯做得現成了,餓了就吃。把肚子吃飽了,我們得機會就跑。」

  劉媽聽到這個跑字,不但不帶著笑容,反是把兩道眉毛皺起來了,因道:「這日本鬼子的飛機,老是在咱們胡同前前後後飛著,怎麼走哇?它扔炸彈還好點,不見得就碰上了。可是它追著人放機關槍,誰還敢在大路上走呢?」

  競存道:「天黑了,半天空裡瞧不見地下,飛機就不來了,那個時候咱們再走吧。」

  劉媽道:「晚上飛機准飛不起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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