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巷戰之夜 | 上頁 下頁


  競存皺了眉道:「我們苦於不知道真消息,今天市面上……」

  巡警道:「自然嚴重多啦。可是上面一道兩道的命令傳下來,總叫弟兄們別亂動。」

  競存道:「你打算怎麼樣?」

  巡警道:「不管上頭的命令怎樣,我們決計不投降。唉!天津恐怕要變成九·一八的瀋陽,用不著打就完了。」

  他說完,忽然走了。競存一時的情感緊張,仿佛也抑制不了自己。

  覺得光是鎮定,那是無濟於事的,他轉了一轉念,到三點鐘的時候,便把細軟東西,完全都搬到法租界去藏起來。租界上的消息,和內地完全兩樣,不是說中央軍已到了楊柳青,就是北平要關起四城來捕捉日本人,雖然消息是樂觀的,然而同時表示了戰禍已迫在眉睫。競存為了好奇心,特意由英界跑上法界,再前進到日本租界不遠的梨棧去。這裡情形果然是兩樣,那極熱鬧的十字街口,只有很稀少的人走路。法國兵,安南兵,全副武裝,十個八個的,排班在路邊站著。

  緊接日租界的邊境,沙包堆得人樣高,在外面密層層地掛著鐵網絲。中國便衣偵探,不時地在街上攔住了行人,伸著兩手在人肋下撫摸,隔著沙包遠遠地看那日租界旭街,兩邊夾立著的樓房,沒有人出入,也沒有了布質的布招,中間馬路上,更沒有一輛車子走過。偶然地,有一輛坦克車在馬路橫角沖出來,車前面伸出來那小鋼炮的腦袋左右晃動。競存一面看,一面想,覺得這事情真不妥,只得匆匆地趕回家去。一腳踏進河北地段,那情形更是不同。除了每個崗位上站著三五個巡警,街心上簡直沒有人。

  上午還有不斷的車子,拖著行李,現在連這一種點綴也沒有了。走到自己家門口,有一大部分人家,是大門緊閉,上面釘著橫木條。有幾處門戶洞開的,卻又在外面看到他們院子裡滿地堆著大小包件,卻沒有一個人。倒是那住小家的,還沒有多大的變動,在屋牆轉角的所在,兩三個人站在一處,喁喁地談話。看見人來,他們又悄悄散開了。胡同口上,向來是停著幾輛人力車的,這時只有兩輛車子,相對地停著,倒有四五個車夫,站在車子邊,七言八語地談話。看到競存過來,有個叫快嘴劉的,伸著尖下巴頦,向他笑道:「張先生,英國地回來,還是法國地回來?」

  競存笑道:「你就准知道我上租界來著嗎?我臉上也沒有貼著到租界上去的護照。」

  快嘴劉道:「我們這窮小子窮命一條,算事嗎。你們當先生的人,還不早早兒地在外國地安家。」

  競存也只笑笑,沒有說什麼。在這些車夫背後,站著一個人,身穿白府綢的短褂子,手裡拿了一把長柄白摺扇,有一下沒有一下地扇著,那短褂子的出手,長過了手脈,在每次搖扇子之時,可以看到他的袖子,也微微地拂上一下。

  柿子形的臉,有兩撇短鬍子,活現著他那鎮定不驚的神氣。競存覺得他是恐怖氣氛裡最安閒的一個人,倒不由得連看了他兩眼。他倒笑著點了兩下頭道:「你打算怎麼辦?」

  競存想起來了,他是這附近的混混王七爺,倒不可得罪他,便道:「我們老百姓,手無寸鐵,有什麼辦法?到了不得已的時候,當然是要離開這裡。」

  他收起那搖著的摺扇,啪地一下,在手心裡打了一下響,隨著一點頭道:「這話對極了。老百姓手無寸鐵,有什麼法子?可是你說要搬著離開這裡,那倒不必。」

  說著,把脖子一伸,低了聲音道,「真要有事的話,巡警還不是跑了一個光嗎?那時候,應當出來維持維持。」

  競存笑道:「我出來維持?笑話!我一個老百姓,維持什麼?」

  那人道:「你沒有懂到我的話,回頭我到你府上談談。你房東陳先生知道我。」

  競存覺得他這話很是有點尷尬,在他臉上掛著一分陰險笑容的當兒,向他點了個頭,自回家來。走到院子裡,房東陳先生,帶了幾位上年紀的鄰居,跟著進來。那個王七爺就在內。競存一回頭看到,便知道有事,因點頭問道:「各位有什麼事見教,屋子裡坐吧。」

  陳老先生道:「倒不必客氣。你瞧,這些人全是走不了的。有人勸我們組織個小小的維持會,先維持這幾條胡同的治安,也有人代咱們向日本接洽……」

  競存將臉向下一沉,瞪了眼道:「什麼話?大家全打算當漢奸嗎?這地方還是在青天白日旗底下呢。」

  陳老先生紅了臉,發愣站著。王七爺微微一笑,其他的人也默然不做聲。其中有個蒼白鬍子的,穿了一件大襟的紫花布短褂子,紐扣上掛著銀牙籤,右手大拇指上戴著漢玉環指,臉腮上透出紅暈,雖老卻不現衰朽之氣。他一抱拳道:「張先生,你先別急,誰也不願意做漢奸,只是大家瞧著大禍臨頭,不能不想一個辦法。我也是不願意他們這主意的,讓他們拉著來和張先生商量商量。」

  競存道:「事情是很嚴重了,今天晚上怕真有事。各位多半是上了年紀的老前輩,萬一有事,恐怕跑不動。我想這個時候能搬走一點東西的話,就搬走吧!這兒離火車站很近,在附近開火,那是免不了的。」

  大家聽了此話,又是一愣。

  陳老先生對他呆望了很久,隨後才問道:「既是這樣,張先生你自己打什麼主意呢?」

  競存道:「我前昨兩天,就同陳先生說過了,搬完了東西我就走。無奈這零碎東西,實在太多,今天還是走不了。大概有明天一天,可以結束了。」

  陳老先生抱了拳頭,向他連拱了兩下手道:「張先生,你若是要走的話,務必帶著我一塊兒。」

  說時,歪了頸脖子,把頭靠在肩膀上,透出那無精打采的樣子。競存看到這一群迷途的老山羊,很是可憐,極力地答應帶他們走,他們才分散了。日子在茫無頭緒的情景中,是最容易把時光混過的,客人散了,已經是五點多鐘了。

  天色正有些陰沉,屋頂上抹著一片血色的斜陽,表示著淒慘的時間,業已來到。在緊鄰著馬路的胡同,聽不到一點車馬聲,也聽不到一點小販的叫喚聲,還不曾到黃昏的時候,就像在深夜一般地靜止了。但偶然也會聽到一種沙沙的皮鞋聲,在馬路上經過,料想著是整排保安隊由這裡過去。為了這緣故,在屋子裡說話的聲音,也都低細了。在屋頭的陽光,由血紅色變成了灰色。屋子外面,更聽不到一點聲音,很久很久,可以聽到隔壁人家細細的說話聲。競存也感到坐立有些不安,只管取煙捲兒抽。

  自己覺得糧草有些不夠,便走出胡同來,要到煙店裡去買煙。腳步只是剛踏上大街,便感到事情出乎尋常,所有兩旁店家,完全閉了鋪門,正躊躇著,兩個穿黃制服的巡警,各拿著上刺刀的槍,由人家屋簷下鑽了出來,有一個喝道:「幹嗎的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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