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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春明外史》問世


  我編《夜光》很起勁。不到三十歲,混在新聞界裏幾年,看了也聽了不少社會情況,新聞的幕後還有新聞,達官貴人的政治活動、經濟伎倆、豔聞趣事也是很多的。

  在北京住了五年,引起我寫《春明外史》的打算。「春明」是北京的別稱。小說從一九二四年四月十二日,開始在《夜光》上發表,每天寫五六百字,一直到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四日才登完,其間凡五十七閱月,約有百萬字。最後由世界書局印行,全書分十二冊,頭二集也分別在北京出版過,但也不過只印幾千本就是了。世界書局在全書出版前,在《申報》《新聞報》登了兩欄廣告,把八十六回回目一齊登了出來,定價十元零八角,一印起碼上萬部,不久又再版,又印縮版,縮版是改五號字,印成兩本,定價兩元多錢。我是賣了版權的,所以出多少版,與我也沒關係了。朋友們關心我,說「你後悔了吧」,我說,我不後悔。我沒有世界書局那麼多的本錢,也沒有本領在許多碼頭開設支局。

  《春明外史》是以記者楊杏園的生活為中心的,也可以說多多少少有些傳記小說的味道,一開頭就交代楊杏園是皖中的一個世家子弟,喜歡寫詩填詞,發洩滿腹牢騷,「卻立志甚佳,在這部小說裏,他卻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呢」。自然,這個「志」,是不能以今天的標準來衡量的。書的前半部寫了楊杏園和青樓中的清倌人梨雲的戀愛,但是他還沒有決心娶她,也沒有可能為她贖身,終於在「滿面啼痕擁衾倚繡榻載途風雪收骨葬荒丘」的第二十二回裏讓梨雲染病死去。

  書裏寫的楊杏園對梨雲十分多情,在她死後,還常在自己會館裏的桌子上供她的相片和瓜果。一直到書的結尾,楊杏園也沒有成家,而且短壽而死。

  許多朋友問我:「你真認識過梨雲這麼一個清倌人嗎?你真對她那麼癡情嗎?真有李冬青那麼個人嗎?」還有人問,某人是否影射著某人?其實小說這東西,究竟不是歷史,它不必以斧敲釘,以釘入木,那樣實實在在。《春明外史》的人物,不可諱言的,是當時社會上一群人影,但只是一群人影,絕不是原班人馬。這有個極好的證明,例如主角楊杏園這人,人家都說是我自寫,可是書中的楊杏園死了,到現時我還健在,宇宙裏沒有死人能寫自傳的。

  《春明外史》,本走的是《儒林外史》《官場現形記》這條路子。但我覺得這一類社會小說犯了個共同的毛病,說完一事,又遞入一事,缺乏骨幹的組織。因之寫《春明外史》的起初,我就先安排下一個主角,並安排下幾個陪客。這樣,說些社會現象,又歸到主角的故事。同時,也把主角的故事,發展到社會的現象上去。這樣的寫法,自然是比較吃力,不過這對讀者,還有一個主角故事去摸索,趣味是濃厚些的。當然,所寫的社會現象,絕不能是超現實的,若是超現實,就不是社會小說了。

  《春明外史》,除了材料為人所注意而外,另有一件事,為人所喜於討論的,就是小說回目的構制。因為我自小就是個弄詞章的人,對中國許多舊小說回目的隨便安頓,向來就不同意,既到了我自己寫小說,我一定要把它寫得美善工整些。所以每回的回目,都很經一番研究。我自己削足適履地定好了幾個原則。一、兩個回目的上下聯要能包括本回小說的最高潮。二、儘量地求其詞華藻麗。三、取的字句和典故,一定要是渾成的,如以「夕陽無限好」,對「高處不勝寒」之類。四、每回的回目,字數一樣多,九字回目,求其一律。五、下聯必定以平聲落韻。

  這樣,每個回目的寫出,倒是能博得讀者推敲的。可是我自己就太苦了,往往兩個回目,費去一兩小時的工夫,還安置不妥當。因為藻麗渾成都辦到了,不見得能包括這一回小說最高潮。能包括小說最高潮,不見得天造地設的就有一副對子。這完全是求好看的念頭,後來很不願意向下做。不過創格在前,一時又收不回來,因之這個作風,我前後保持了十年之久。但回目作得最工整的,還是《春明外史》和《金粉世家》,其他小說,我就馬虎一點兒了。在我放棄回目制以後,很多朋友反對,我解釋我吃力不討好的緣故,朋友也就笑而釋之了。謂不討好雲者,這種藻麗的回目,成為「禮拜六派」的口實。其實「禮拜六派」,多是散體文言小說,堆砌的詞藻,見於文內,而不在回目內。「禮拜六派」也有作章回小說的,但他們的回目,也很隨便。不過,我又何必本末倒置,在回目上去下功夫呢?

  《春明外史》發行之後,它的範圍,不過北京、天津,而北京、天津,也就有了反應的批評。有人說,在五四運動之後,章回小說還可以叫座,這是奇跡。也有人說,這是「禮拜六派」的餘毒,應該予以掃除。但我對這些批評,除了予以注意,自行檢討外,並沒有拿文字去回答。在五四運動之後,本來對於一切非新文藝形式的文字,完全予以否定了的。而章回小說,不論它的前因後果,以及它的內容如何,當時都是指為「鴛鴦蝴蝶派」。有些朋友很奇怪,我的思想,也並不太腐化,為什麼甘心做「鴛鴦蝴蝶派」?而我對於這個派不派的問題,也沒有加以回答。我想,事實最為雄辯,還是讓事實來答覆這些吧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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