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寫作生涯回憶 | 上頁 下頁
茅屋風光


  我這裏所說的生活材料,是眼見社會上一般人的生活,而不是我個人的生活。我個人的生活不會明顯地反映到文字裏去。但文字終究是生活的反映,人不經過某種生活,是不會寫出某種文字的。

  我覺得我自己沒有生活上的一種艱苦的鍛煉,就不會知道人家吃苦是什麼滋味,自己也就體諒不到吃苦。天下盡有在咖啡座上可以談農人辛苦的人,但是不論怎樣的談下去,絕不能絲毫搔著癢處。我雖然沒有歷盡人世的艱辛,可是社會各階層,我都有過親切的接觸,而我們身為知識分子,在戰前很不容易得著的茅屋生活,我就過了七年。自信,這種環境,比我讀了許多書的教訓還要深切有益。這對於寫作,不但有莫大的幫助,就是對於為人,也有了莫大的指示。這一點,倒不宜拋棄的。我寫的是寫作生涯回憶,既涉及寫作,而又是生涯的事,我也不妨寫一點兒。

  因抗戰而入川的人,像潮水一般地湧到了四川,湧到了重慶,重慶的房子立刻就成了不能解決的問題,加之二十八年夏季的日機大轟炸,將重慶的房子炸去了十分之五六,讓在重慶住鴿子籠的人,都紛紛地搶下了鄉。鄉下也是沒有房子的,於是下鄉的人,就以極少的價錢,建築起國難房子來居住。這種國難房子,是用竹片夾著,黃泥塗砌,當了屋子的牆,將活木架著樑柱,把篾子紮了,在山上割些野草,蓋著屋頂。七歪八倒,在野田裏撐立起來,這就是避難之家了。這種房屋,重慶人叫著捆綁房子,講的是全用竹篾捆紮,全屋不見一根鐵釘。

  我也有這樣一所茅屋,但這茅屋不是我蓋的,也不是我租的,是朋友送的。原來我住在一幢瓦房子裏,有兩間房,相當的乾淨,房東要發國難財,攆我們出去,要賣那房子。這房子後面有十間茅屋,除了出賣了四間,將六間租給了文藝協會。後來文協搬走了,房東是我的朋友,他讓我搬了去,議定自修自住,不取房租。我也無須六間屋子之多,住了三間,又讓了三間給一位窮教授,於是安居了好多年。除了我故鄉那間老書房,這三間茅屋對我的寫作生涯,是關係特深的。

  在我的小品文集《山窗小品》裏,對這茅屋是描寫得很清楚的。簡單言之,窗子外是走廊,走廊下是道乾涸的山溪,上面架有木橋,直通走廊,木橋那頭,是叢竹子。竹子後面,是趕集的石板路,石板路後面是大山。山上原來有樹。而國民黨的軍隊,來一回砍一回,砍來將柴賣給老百姓(我說這是一幕喜劇。我們窗子外的樹,我們不敢動。人家砍了,還賣給我們拿了錢去,我們真是白癡呀)。這樣山就光了。不過,下雨,溪裏有洪水;出月,山上有蟲聲;下霧,眼前現出變幻的風景。這裏還是很有趣的。當然,這裏卻不會引起高人隱士之風。

  第一,在這個溪兩旁,全是受難的公教人員,窮的教員,窮到自己澆糞種菜。大家見面,成日地談著活不下去。
  第二,村子裏也有極少數的投機商人,對我們的生活,很是一種刺激。
  第三,隔了面前這座山,就是孔公館。

  孔公館建築在一座高山上,綠樹蔥蘢,石蹬上拔,環曲千級,四層立體式的洋樓,藏在一個樹林的峰尖下。不說裏面的佈置,單是穿山的這一座防空洞,裏面有無線電,有沙發,有電話,也就可知其闊綽了。這不過無數孔公館之一,孔院長、孔夫人、孔二小姐,根本不來,只有幾十個副官,在這裏落寨為王,打家劫舍。這不但文藝人看了心裏不平,所有的老百姓,都側目而視。這一點,往往是引起了我寫作的憤慨情緒的。我茅屋裏夾壁上,自書了一副對聯:

  閉戶自停千里足
  隔山人起半閑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