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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一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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烏國強道:「原來就是這麼多人。」 水尚功在屋子裏四周一看,因道:「這屋子裏的桌凳,也就極少,這些辦事的人怎樣敷用?」 烏國強知道這事也隱瞞不了,只得實說,平常到的人很少,因為督辦下了手諭都要到,所以都來了。 水尚功道:「平常幾個人在科裏辦事,一個能辦幾件公事?」 烏國強不敢直說,加起一倍來說道:「平常不過六七人到局,每人也不過辦一兩件公事。」 水尚功道:「那樣說,一科每日也不過十件公事。現在這裏,倒有二十多人,難道每一件公事,拆開來分給幾個人去辦嗎?」 烏國強這就不好說了,只答應幾個「是」。水尚功微笑道:「那倒有一大半人在這裏閑著了,做官是替國家辦事,不是替國家看衙門,我自有辦法。」 說畢抽身便走,回了督辦室,馬上就把各科長召到前面來說話。因問各科的人今天擁擠不擁擠?大家都知道他私訪了第一科的,怎敢說不擁擠。但一說出來,又怕督辦馬上要裁員,便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不敢回話。 水尚功道:「我看這樣子,大家以為人不多。但是辦事的人,也不能呆坐在那裏。請諸位轉告他們,限他們十二點鐘以前,各人擬一個條陳上來。過了時候,我就不收。這樣辦,一來試試他們的才幹,二來看究竟擁擠不擁擠。」 科長有一個人想問明一聲,說是桌椅筆墨不夠,水尚功早揮著手道:「諸位先生並沒有說人擁擠,而今說要辦公事,不能就說擁擠了,去吧去吧。」 大家不敢多言,就退了出來。這幾位科長,裏面就有不能拿筆桿兒的,現在馬上要上條陳,既沒有舊案可稽,也沒有古本可查。看看十二點鐘離現在不過兩小時,怎樣趕得上,大家急得在院子裏打胡旋,想不出辦法。各人回到科裏一說,這些科員都說,上條陳可以,要給我筆墨和座位,就可以動手。現在一大半的人,在這裏立正,怎樣寫法?有幾個在河工局兼差的,原也可去可留,便在人群中插言道:「我看這新來的督辦,是有意和僚屬為難,明知道坐不下,又要人上條陳。這不是找碴子嗎?衙門裏還欠了好幾個月薪水哩,馬上辭了差,或可以拿幾個月錢呢。怕什麼,我們不幹了,我們不幹了。」 大家在局裏受了半天的苦,都覺得委屈,聽了一聲說「不幹」,果然跟著起哄,都嚷著不幹,便一哄而散。幾個科長雖然不願意和這些科員一般見識。但是督辦正要大考,樂得借此機會逃過難關。這全域人員的行動,料著督辦,也不能將人怎樣為難。因此不聲不響,也溜起走了。不到十分鐘工夫,這河工局就剩了一所空衙門。水尚功坐在督辦室裏,聽到外面有人起哄,正在詫異。隔著玻璃窗一看,只見長衫馬褂的人,紛紛擾擾,都由前面院子裏走了出去。 一會兒,人聲靜寂,什麼響聲都沒有了。水尚功便問茶房,這些人到哪裏去了。茶房不敢隱瞞,只得實說,他們已經罷工。水尚功將桌子一拍道:「這還了得?我一定要重辦他們,一個也不饒。」 說畢,又拍了兩下桌子。這種做法無非遮蓋自己的不得下臺。發了一頓悶氣,也就只好吩咐茶房,叫汽車夫開車,暫且回公館。當日回得家去,自己一盤算,今天這事未免丟人,明天上衙門,他們若還是罷工,怎樣下得台去?自己躊躇了一會兒,計上心來,便下了一道手諭,約了各科長,明日一同出城,去視察河工。一來暫避一下不到局,二來可趁機會約了科長來,讓他們好自行轉圜。這樣一想,覺得很周到,就決意照辦。到了次日早上八點鐘,各科長到水宅齊集。 水尚功板著面孔,對各科長道:「昨天局裏的人員,全體躲避甄別,諸位固然是出兵不由將,制止不住,但是也該來對我說明一聲,何以也走了。我對於諸位倒可以原諒,不過昨天之事,是誰為首,一定要給我查出來。其餘的人,我也協從罔治,饒他們這一回。我們受了國家的俸祿,就應該替國家辦一點兒事,並不是我有意和諸位為難。我辦事,是要實事求是的,今天先且出城去,視察一下河工再說。河工看得仔細了,然後方好酌定施工的計劃。辦事,總有個辦法,我說的,就是辦法,諸位都懂了嗎?」 說著「辦法」二字,很是得意,把身子和腦袋,連擺了幾擺。 大家只白瞪著兩眼,聽水尚功發表意見,誰還敢說什麼。水尚功說完了,便督率著這些人,坐了五輛汽車,風馳電掣,開出永定門去。這其間苦了第一科長烏國強,昨天起了一個早,熬了半天煙癮,去了半條命。今天又起這樣一個早,越發是眼睛粘成了一線,只在睫毛縫裏向外張望。坐上汽車之後,不到十分鐘,就睡了過去。可是汽車一過天橋,就顛得極厲害。出了永定門,更是一高一低,如小船行在大風浪裏一般。烏國強是靠車座犄角上睡的,汽車一顛,腦袋就和車壁一撞,顛得厲害,就撞得厲害。 行不到十里路,把烏國強摔得頭昏腦漲,就像落在五里霧內,不知道人在何處。先被顛不過,還強自支持,坐了起來。但是不到兩分鐘,汽車一顛,人向後一靠,又暈了過去。幾個來回,索性不必醒了,就讓他顛去。忽然有人盡力地搖道:「到了到了,烏科長,醒醒吧。」 烏國強醒了過來,睜開眼睛一看,汽車已經停住在一片曠場上。所有各車上的人,都已下車。糊裏糊塗,走下車來,抬頭一看,卻是一所土庫門樓的房屋,門口掛著河工局的直匾,這才知道到了目的地,就跟著大家進去。這裏的分局長,做夢也不曾想到有新督辦光臨,所以這天並不在家。分局裏面,只有一個會計員和一個錄事,在局裏下象棋,沒有出門。忽然門外汽車聲喧,就預料是城裏公署來了上差。剛找了一件馬褂套上,門口有一個老門房,連跑帶跌,走了進來,說是督辦來了。這錄事聽說,向後院子一溜,死也不肯出去。那會計員沒有法子,硬著頭皮,迎了出來。這一陣風似的,進來六七個大模大樣的人,也不知道哪個是督辦,只得抱著逢菩薩就拜的主意,站在一邊逢人就一鞠躬。 水尚功帶著眾人自向客廳裏來坐著,見迎接伺候,全是一個人,便問分局裏所有辦事的人,都哪裏去了。那會計員見這事不容易遮掩,便撒了一個謊,說是下游有幾處河堤,現在都崩裂了,是去勘察河工去了。水尚功點頭道:「果然如此,我倒也不怪他,但不知這兒離著河有多遠?」 會計員道:「出門只有半里路,就是河岸。不過由這裏去,都是小道,汽車不能去。」 水尚功道:「既然路不多,我們大家就走了去看看吧。」 於是大家休息了一會兒,便由那會計員引道,一路走到河岸上來。水尚功在河堤高處一站,見河裏有大半河水,緩緩流去。對面河岸上的草,由上而下,一層一層,長著靠到水面。最下一層的草浮在水面上,被水流著,一道歪斜,大有隨水而去之勢。水尚功用手微拍著大腿道:「逝者如斯夫,不舍晝夜。」 再向河對面一望,只見一片平原,還接著青天。平原上的樹木,由近而遠,成了圓形,雖然是極大的樹,看去只有幾尺高似的。水尚功又笑道:「古人詩上說,野闊天低樹,這真是形容盡致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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