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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六


  說到這裏,接上說了好幾個「所以」。王坦知道他的意思,便道:「大家都是熟人,我是很樂於提攜的。不過事情怎樣,我是不能預先許你。」

  高彌堅道:「是,彌堅倒不敢一定望著什麼事。公署在這種情形之下,自然是那個。然而外縣,但是總求省長栽培。」

  王坦聽他的口音,竟也想弄一個縣知事。心想知縣的缺分有限,若是每個代表都要一個,在北京就要發行二三十個知事的預約券,那還了得?便笑道:「我想初回省,倒不必做那種親民之官,恐怕是吃力不討好,我的意見,就在省城裏辦一點兒事也好。凡是這班熟人,都不妨回省去,大家替桑梓辦點事。不過我在省裏,是坐第二把交椅的,替諸位找到什麼事,現在很難說,不過盡我力之所能為罷了。」

  高彌堅連說「是是」。但是他心裏,可就接連說了許多不然。當時談談,慢慢地又說到做壽上面去。高彌堅一想,薑公望和我同跑一條路子,為什麼他獨得有信用?我倒要在這裏給他放一把野火,便道:「省長這樣謙遜,大有古風。可是許多同鄉,未能免俗,還有好些人在湊份子呢。」

  王坦道:「我已經撰了一則謝壽的廣告,明天大概可以登出來。他們看這個廣告,就不必費事了。」

  高彌堅早聽到兩個同鄉送錢來,王坦要把他送區,便道:「這些人倒是很熱心,聽說已經湊了不少的款子,省長一走,經手人一份一份地退回,倒費事。」

  王坦聽到「經手人」三個字,立刻心中一動,又觸起葛天民、王少雲送錢的事來,趕緊問道:「那經手人是誰呢?」

  高彌堅道:「辦得最有成績的,要算公望兄了。」

  王坦很驚訝地說道:「他並沒有和我說過這件事呀!他湊了這些款子,打算怎樣辦呢?」

  高彌堅道:「那倒不知道,大概總是辦一點兒東西,來為省長慶祝,難道還會把款子送來不成,那倒是笑話了。」

  王坦道:「這樣的款子,不知道他一共收了多少?」

  高彌堅道:「他因為給省長慶祝,不肯省事,大概收的份子不少。」

  王坦在平時聽了這話,也可認為北京的習慣,不去管他。在這個時候,聽了薑公望在外面給他收集壽禮,這就未免中了他懼謗的心病,便道:「若是這話當真,他倒未免胡鬧了。除他之外,還有人這樣辦嗎?」

  高彌堅見王坦的臉色紅紅的,似乎有些生氣的樣子。心裏想著,一不做二不休,趁著這個機會,索性攻擊一下,便道:「此外還有幾個人,也都是仿著公望兄的法子去辦的。據說,省長六旬大慶,凡是酒席堂會這些事情,他們都會辦好的。依此說,大概這種款子,全部有了。」

  王坦聽了這話,鼻子裏氣得呼呼直響,口裏連說:「胡鬧胡鬧,這實在胡鬧。」

  高彌堅道:「彌堅也是這樣想著,省長是極其清介的人,縱然要慶賀一番,自然會斟酌辦理。何必要送禮的人代籌?」

  王坦道:「若說送禮呢,大家一番盛情,我自然是感謝的。若推人出來募集,有如派捐一般,沿門托缽,成個什麼樣子呢?公望這事辦得糊塗。他來了,我一定要質問他的。」

  高彌堅見這話已說妥了,便欠了一欠身子,對王坦笑道:「這話彌堅無心說出來了,望省長不要對公望兄提起,說是彌堅說的。因為他辦此事,我勸過他兩回,說是不能辦,現在他若知道是我說的,還以為我有意和他為難呢。」

  王坦聽說,點了一點頭。高彌堅又說了幾句閒話,便告辭走了。王坦越想越不高興,疑惑葛天民、王少雲兩人送錢來,都是他慫恿的。不然那天何以為王少雲極力地說好話呢?因此一來對於薑公望大不信任之下,許他的一個知縣,便無形取消。姜公望上次一番高興,掉了一個門牙,還貼了幾塊錢鑲牙費,而今看來,是白白犧牲了。

  這些個日子,王坦是晝夜籌備出京上任,餞行的人很多。他和農商總長龍際雲是老朋友,這一天下午七時,龍際雲在本宅設筵,為他餞行。列席的人,有財政總長洪麗源,海軍總長光求舊,教育總長張成伯,國務院秘書長李逢吉,院參議曹伯仁,煙酒署長關偉業。這些人差不多是王坦常見面的,所以陪客之中,就有他們。此外還有一位林懷寶老先生,當前清之時,王坦做藩司,他做臬司,兩人也算是老朋友。

  光復以後,王坦不斷地做官,林懷寶卻擱下來了。加上養了三個會用錢的少爺,把一點兒家產,慢慢也就消耗得有個樣子。現在靠著龍際雲的面子,好容易在院裏部裏找了兩個掛名差事。他因為王坦做了省長,想攀一點兒舊日同寅之誼,很願弄個道尹做做,並且托了龍際雲和他商量,王坦笑說:「那不好意思吧?道尹雖然是簡任職,究竟不比在中央,可以含糊過去。那到外省,直接對省長,我倒做了他的上司。」

  龍際雲也是這樣想,便替王坦設了一個法子,請林懷寶做省公署高等顧問,每月送車馬費三百元。林懷寶已經六十八歲了,是人生難得的歲數。風燭暮年,也不必奔波南北了。這每月三百元的車馬費,就由王坦按月寄來。這種辦法,王、龍二位,以為很對得住老朋友了,不料林懷寶還只是磨煩,以為得錢不得錢,那倒罷了,總要找個獨立機關的事幹幹,方才於願始足。據他自己說,算命的給他算了命,六十八歲,有一小劫,必得抓著印把子,才可以把劫數沖過去。現在既然有老朋友出來當閣員,又有老朋友出來當省長,這是極好的機會了。萬一道尹的缺騰不出來,就是弄個知縣,亦無不可。這也並無他意,不過是要抓一抓印把子。

  龍際雲被他糾纏得沒法,這天給王坦餞行,也約了他,意思要把這個問題三人當面來解決了。林懷寶知道王坦快要走了,正在著急。現在龍際雲請他參與餞行盛會,正是兩好湊一好,所以七點鐘請客,五點多鐘就到了。意思是要找著龍際雲先說上一番,來的時候,龍際雲沒有回家,客倒等了主人半個鐘頭。

  龍際雲一回來,就聽見說林老爺早來了,心裏就一層不高興。來得這樣早,若是出來陪他,他那一番窮經,越是沒人越要大念而特念。先且不管,自回上房去,耽擱了一會兒,這才到前面客廳裏來。林懷寶一見,早早地兩臂高舉,向龍際雲連連拱手道:「叨擾叨擾。」

  龍際雲道:「平山要走了,大家約到一處來敘敘。」

  林懷寶道:「正是這樣,我有一些話,要和他當面談談。」

  龍際雲道:「我也知道你老哥的意思,所以特意請你過來一會兒。有什麼話,請你當面和平山說。」

  林懷寶又拱手道:「還是求龍總長替我緩頰一二,我這位平山省長,他的性格,我是知道的,卻是不大好說話。」

  龍際雲道:「本來呢,他也很難。現在外面辦差事,不像前清,越是老成的人,越可以重用,而今遇事都講個年輕力壯。」

  林懷寶誤會了龍際雲的話,以為嫌他老邁,不能做事,便說道:「我也很知道現在是文明世界,不能固守成法,要講究體育的。我自前五年起,清早吃的這稀飯,就改了牛乳。這東西真有些效驗,我喝下去之後,身體就強壯起來,而且我又把小孩子看的體操教科書,看了一遍,照著樣子,在院子裏練習柔軟體操。不瞞你說,我家裏就沒有用車夫。我倒不是省那幾個錢,無論到哪裏去,我都是步行而往。安步當車,倒真可以練練筋骨。所以我現在,每餐能吃兩碗半飯。若說六十以上的人,飯量之大,恐怕是無過於我了。別的口我不敢誇,『耳目聰明』四字,那是當之無愧的。批閱公事,起草什麼稿件,我自己都可以來,用不著要人代辦。我想若是做一個道尹,我准做得過去。現在的道尹,本來是承上啟下的職分,位高而事不繁,我去是最合宜的了,叫平山不要以為我成了他的僚屬,就為難起來。道尹在前清也是從三品大員,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。就是做一個知縣,只當在前清降了職,我能說不幹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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