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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九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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薑公望聽到這句話,也就忘了他是王坦的部下了,情不自禁地把腿一拍,身子向上一站,說道:「公望也是這樣想,政府對於我們省政不問則已,若是要問起來,不請省長出來收拾,還請誰出來收拾?政府要請省長出來,也是勢必出此的。」 王坦見薑公望說的話,全合了他的意思,用手摸著兩撇短須,不覺微笑,微微地點了一點頭。薑公望一看,正討著歡喜,又極力地一頓恭維。說是省長這次回去,鄉人要怎樣地歡迎,省政怎樣有希望,說得天花亂墜。王坦道:「我不回省則已,我若回省,自然要辦些事出來,而且我的主張一定,就不變更。至於我此次出來,完全是認定了犧牲一下子,你們大概也很曉得。」 薑公望不住地點頭道:「曉得,曉得,很是曉得。」 王坦道:「要說為錢,我現在還有一碗飯吃,你們大概知道。」 薑公望道:「知道,是,知道。」 王坦道:「要說還想升官,我六十老翁何所求?所以我做官和別人做官,完全不同,先就沒有什麼得失的心思。既然沒有得失的心思,就可以放手做事。我要怎樣辦,就怎樣辦,大不了丟官罷了。」 姜公望見王坦越說越高興,心想不趁這個機會下手,尚待何時?便站起微微一鞠躬,臉上立刻變成蠟人的模樣,肌肉沒有一點兒生氣,可是他一雙嘴角,還極力地向下彎著,以表示要笑出來,然後把兩隻眼睛的視線,對著王坦臉上集中,便道:「公望有一句話,要向省長說,總不好啟齒。」 說到這裏,將頭偏了一偏,現出很躊躇的樣子,接上嘴裏吸了一口氣說道:「公望在北京住了這些個年月,閑得實在厲害,現在很想跟隨省長左……」 於是目光呆定著,看王坦臉色的變化,王坦道:「我既然回省去,你們自然跟著我去。」 薑公望聽說,才敢把「右」字吐出,接上說道:「辦事是辦不好,不過一來秉承省長的意旨做去,不會壞到哪裏,二來也可以跟著省長學些見識。」 王坦道:「只要我回省去各事都辦得動,我自然要安插些自己人。現在我不能怎樣斷定,派什麼人做什麼事,只好到了省裏再說。」 薑公望道:「是,公望也不懂什麼,只有隨著省長左右,聽候省長的指揮。就是不派什麼事辦,將來在省長衙門裏隨時聽候呼喚,也是極長見識的。」 王坦摸著鬍子,想了一想,對著薑公望的渾身,又打量了一番,說道:「你對於親民之官,也敢擔任嗎?」 薑公望坐下不大一會兒,連忙又站起身來,說道:「只要省長派公望去,公望總要勉力圖報。」 王坦道:「讀書的人,鬧一個縣知事,做做也好。真有政治思想的人,就是一小縣,倒也很可發展的。古來不少的賢臣良相,都從縣官裏面做出來。」 姜公望自奔走自治以來,晝思夜想的,就是望弄個縣官做做,不得已而思其次,才是厘金。不料今日偶然一說,王坦當面就許了他做知事。知事是直接對省長的,省長要提拔哪個做知事,當然哪個就有希望。現在省長親自許了,那不啻就是把省令發表了。這一喜從心窩裏喜將出來,一陣笑聲就要衝口而出,咬著舌尖生痛,極力把笑忍了回去,這才對王坦鞠了一個躬,說道:「省長這樣栽培,真像撫養子侄一般,公望粉身碎骨,不能圖報萬一。」 王坦道:「你們對我,倒不必感什麼恩,只要好好替地方上辦事就得了。」 姜公望連連說「是」,又說了一些閒話,王坦伸了一個懶腰,薑公望一看他有些倦意,連忙告辭出來。 走出客廳門,自己一想,哈哈!這是哪裏說起?我薑某人,馬上就要做縣太老爺了。縣官雖小,倒是一縣之長。這一縣的人,都得聽我的指揮。別的罷了,遇到坐堂審起案子來,問問打官司的,拍拍桌子,發發威風,那是多麼有趣。憑我這個本事,做一個縣知事,一定發展得開的。只要幹上個三年五載,聲名一好,記上幾個大功。那個時候,有的是錢。極力地一運動,升任道尹,一定易如反掌。做了道尹,就不怕做不到省長。我薑某人從此一帆風順,前途是不可限量的了。想到這裏,身子比樹葉還輕,不覺高興起來,好端端地一跳。偏是事有湊巧,他跳的地方,正是在高石階上。腳一踏空,跌了個狗吃屎,嘴碰在一塊尖石頭上,敲落了一隻門牙。這一下子,鮮血直流,滿下頦都是,只叫了一聲「哎喲」,半天爬不起來。 王坦家裏聽差,聽到噗通一聲,趕忙上前來看,一見是薑公望摔了,連問是怎麼了?薑公望口裏只哼哼叫他們趕快攙著。聽差將他攙到廊簷下椅子上坐下,忙問道:「姜先生,你是怎麼,你有抽風的毛病嗎?」 薑公望怎好說是樂糊塗了摔的,便道:「我也不知怎麼著,隻眼前一發黑,就摔了。你們也不必對省長說,我這就回去了。」 說著,掏了一塊手絹,擦乾淨下頦上的血,認著晦氣,雇車回家。可是中年人缺了一個門牙,究竟不大雅觀,而且自己又是一個候補縣太老爺,外表總是要的。說起話來,張口一個小窟窿,豈不可笑?只好花了四元錢,去鑲上一粒假牙齒,而且說起來,倒也是薑公望做官開始的一個紀念。他自己在日記本上,倒是值得大書特書一筆的。好在牙齒一鑲起來了,並不有損威儀,而且鑲金牙,也正是一件時髦裝束。許多人牙齒好端端的,還補上一粒金縫呢,這也總可算是愛美的事,不必介意了。所以他痛定不用得思痛,倒是很高興地預備做官。見了人就說,他有做知縣的希望,至於哪一縣,自己正在斟酌中。這回王平老的省長,都是我給他爭來的。給我,一個知縣酬庸,理所當然。要論這回南下,除了他的省長,是奉令上任,十分可靠而外,恐怕就要算我這個小缺,是十拿九穩的了。他這樣一吹不打緊,這種風聲,吹到代表團耳朵裏去了,很是不服氣。心想都替王坦出力,為什麼,就單許他一個人做知縣呢? 這些人裏面,第一個不高興的,自然就是高彌堅。因為他自信手腕不在薑公望之下,對於王坦運動省長,也是極端賣力。現在見薑公望弄到了縣知事,王坦對於自己,卻絲毫沒有表示,心裏未免有些不平。本想當面去質問王坦,又怕一問之後,把事弄僵。若是始終保守緘默,只見人家升官發財,自己卻沒有份兒,又忍不下這口氣。想來想去,竟沒有個相當的法子。後來想到質問雖然不可,探探口風,倒也無妨。若是他對於代表,一視同仁,自有希望在後,可以不提。若是他單獨優待薑公望,卻再和他計較。這樣一想,便借著一點兒小事,和王坦見面。 王坦哪裏知道他的來意,便告訴他說,在三五天之內,就要出京的了。高彌堅道:「怎麼省長就要起程?不是省長壽慶的日子,快要到了嗎?」 王坦道:「不要提起這壽慶吧,鬧了許多笑話。我覺得這種無味的鋪張,空熱鬧幾天,不辦也罷。」 高彌堅道:「省長既然啟程這樣快,大概各樣事情都已佈置妥了。」 王坦道:「這回出來,我倒是要振作一番。不過怎樣發展,都要接了事再定,目前是難說的。」 高彌堅笑了一笑,將腰子又挺起來,說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省長辦事的人才,一定是很多,大概跟隨省長南下的很是不少。」 王坦道:「倒沒有多少。」 說著不免皺起眉來,歎了一口氣道:「現在哪一界,也是人浮於事。向我這裏寫薦信的,怕不是很多。但是我這一去,哪裏就把省公署和各機關的人,完全取消,來用新人。就是能辦到,那社會上又要議論起來,什麼任用私人了,什麼造成清一色了,我就最怕這種惡名聲。」 高彌堅道:「是,省長說得是,省公署本來也就用不了多少人。各機關呢,又不是直接的。就是要換幾個人,也不過是省長知道很熟悉的人,好讓辦事便利點,不致內外隔膜。至於舊人呢,免不了要留一部分,以資熟手。不然新舊不接頭,很容易鬧笑話。」 王坦本來坐在靠桌子的一張椅子上,於是用手拍著桌沿道:「著!著!」 高彌堅見有些頭緒了,又說道:「至於外縣呢?我想,或者,大概是。」 王坦道:「嗐!省長之所以不值錢,就是因為對外縣的事支配不動,於是落了一個賬房的徽號。若說幾個知縣,和三五處厘金,怕軍事當局不會讓出來,若不讓出來,那也不好意思。不過粥少僧多,我實在苦於支配。」 高彌堅笑道:「像彌堅這樣的才具,本不能說能辦什麼。我很希望跟隨省長左右,找一點兒事情,效勞一二。但是才具不夠,那是很知道的。不過向來蒙省長垂愛,這一種希望,所以……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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