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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五


  戚總理一說出來,大家都諮嗟讚歎。程子敬道:「這一個『織』字實在好,寫景如繪,傳神阿堵。」

  戚總理見他們贊說詩作得好,自己自然也是很高興,笑道:「我在少年的時候,什麼也不喜歡,就是喜歡讀兩句書,作兩句詩。到了現在,雖然隔得年月很久,但是底子總在肚裏,忘記不了,要作起來,倒還不失規矩。作詩就講的是煉詞煉句,所喜我於這一層,自幼年下過一些苦功,所以到了現在,安詩眼,點詩題,我是比後一班子過講究一點兒。」

  戚總理說時,搖曳著兩腿,目望著樓外的天空,只是出神。程子敬道:「所以我們一看見總理的詩,就說這個織字,下得非常好。總理既然起了一句,何不索性作下去?」

  魏叔恭道:「總理起首這七個字,起得十分飄逸,是神來之筆,若往下接,必定有更好的句子。」

  戚總理順口謅了七個字,原是根據舊詞,略加變通,這時候叫他往下作,第一就要緊接上文。緊接上文,就要彼此關聯,不是可以隨便瞎謅的,因此呆望著天空,只是不住地理鬍子。這時看見一隻孤鳥,遙遙向天際飛去,越飛越遠,飛得只剩一點兒黑影子,陡然想起,這一鳥孤飛,很有意思,不如就把這個接上一句,因默念道:「孤飛一鳥去南天。」

  七字湊成,覺得還妥當,於是又把第一句合併一處,念了下去,乃是「漠漠平林織野煙,孤飛一鳥去南天」。這一念自己發現了毛病,上下兩句,各說一事,並不相合。總要把這鳥這煙兩字合為一談,這才像一首詩,於是對大家說道:「我倒又想成了一句,你們大家給我斟酌斟酌吧。」

  說畢,便搖著頭道:「漠漠平林織野煙,孤鴻飛破去南天。」

  張成伯身子往上一站,笑道:「好極了,總理的詩,真是刻畫入微,仿佛記得從前有這樣一句詩,鷺鷥飛破夕陽煙。現在就暗用這一個典,接上煙字,十分自然。」

  程子敬道:「成伯兄還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這『飛破』兩個字,與第一句一個『織』字,也是互相呼應的。試想,上面說平林漠漠,把煙織了起來。這孤鴻飛來,將煙穿破。真個就像一隻雁,將煙飛破一般。若是上面並沒有那個『織』字,那『破』字從何而起?勉強用一個『破』字,也就等於無的放矢了。」

  蕭雨辰在一邊,先還沒有十分留意,現在經程子敬這一番解釋,的確覺得有些意思,並不是戚總理完全出於瞎謅的,便道:「究竟子敬兄的心很細,只在這幾分鐘之間,把這兩句詩的神氣,完全滲透了。」

  戚總理點頭笑道:「若子敬者,可與言詩也已矣。」

  程子敬見戚總理這樣誇獎他,就越發得意,笑道:「我雖不像總理,自幼對於詩就很有研究,但是二十歲上下,也下過一番苦功。作詩不會作,看詩倒也不算十分外行。」

  戚總理笑道:「既能看,就不難於作,這只有一步功夫,便可以升堂了,你倒不宜中道而止。」

  程子敬笑道:「我們不要盡論詩了,很希望總理就把這首詩作成,讓大家瞻仰瞻仰。」

  戚總理道:「這十四個字起句飄逸,我也承認的,倒是要湊成一首。」

  說畢,站了起來,背了兩隻手,在室外長廊下,踱來踱去。心想這兩句詩,來得卻便宜,我還是湊一首七律呢?還是湊一首七絕呢?湊一首七絕,只要加上兩句,倒也不難,若湊一首七律,中間還用對仗,那恐怕一刻兒想不起來。他就是這樣踱來踱去,踱了十幾個來回,才把詩體的問題決定,究竟是作七絕。等決定了作七絕,再想這第三句怎樣一轉,又費去不少的工夫。

  程子敬這些人在屋裏看見,逆料總理文思枯澀,或者一時湊不成功。老是等他,倒有相逼之勢,便也慢慢地踱了出來,說道:「春天究是春天,雖然溫度不很高,看這原野,就有一點兒生機。就是吹來的風,也不怎樣刺人的肌膚。遨遊半日,令人有退隱之思。」

  戚總理道:「臥龍先生有負郭之桑八百株,就於心已足。實在論起來,我們大不如古人了。我們不至於沒有八百株桑,何不買山歸隱。」

  魏叔恭這時也踱到外面來了,說道:「孔明雖然是淡泊以明志,但是他只對於個人如此,對於國家大事,並不淡泊。不然,他何以說一句『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』哩?士君子抱道在躬,當以救國救民為念。萬不得已,而退隱下來,便專心著作,藏之名山,以傳後世,也決不肯為接與丈人之流,做一個無用的閑手遊民,于國無功,於民無補,食粟而已,究竟不合。」

  這一篇半掉文半演說的話,竟是句句從戚總理心坎裏掏出來的一般。戚總理大高興之下,把作詩的念頭,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,將頭微微點了幾點,歎了一口長氣道:「此不足為外人道也。老實說,我故鄉還有幾畝薄田,幾所莊屋,不至於焦著衣食住這三件事。要說我是為糊口出來做官,他人必不肯信,就是我自己幾個親信的人,我想他們也未必肯信,其實我自己是久已厭倦政治,不過看著大局不可收拾,不能不掙扎些時候罷了。我雖不敢說鞠躬盡瘁,但是畏難苟安,我是不幹的。」

  蕭雨辰心想,我們跟著來,正是打退老頭子的消極念頭,像剛才那一番話,他已有退隱之意,那真糟了。現在他的意思,很覺得牢騷,正可趁此時機,鼓勵幾句,不要讓兩個半瓶醋,再引著他作詩了,便也走到長廊下來對戚總理道:「的確,現在的時局,全用武人去收拾,固然是辦不到。就是全用文治派,紙上談兵,也是無濟於事。最好有這樣一個人,自己功高碩望,下面卻包含著軍事、文治兩派。於是無論文武兩方面有什麼難解決的問題,都可以解決。再就說文武兩方發生了衝突吧?有個持重的人,從中鎮壓下來,也不怕不能調和。但是這樣功高碩望的人,現在中國有幾個呢?」

  這幾句話,自然是暗指著戚總理,因為他是武人出身,後來在政治上做事的,正是文武人才,他手下都有。戚總理聽了這話,默然了一會兒,心裏卻是很歡喜,但是臉上並不露出什麼痕跡來,於是歎了一口長氣道:「事到如今,漫說沒有這樣功高望重的人,就是有這樣功高望重的人,也辦不動呀。其故何在哩?就因為自私自利的人太多,你雖辦得很好,他不把你轟下來,他不能上臺,不能賣國,不能借款。你就勉強掙扎,替國家不能興辦一事。知道的呢,還知道你出於沒奈何。不知道的呢,還說你戀棧,真是冤枉極了。」

  戚總理越說越有氣,說到後來,臉上現出一種紫色,兩邊顴骨上,尤其是紅得厲害。蕭雨辰道:「我的意思,略略有點兒不同,以為我們既要替國家辦一點兒事情,那些無常識評論。就不必去理他。自然啦,一部分人的政見,不敢就說那是很對。人家要是指出我的政見不好,要上臺來試試他的政見,那也未嘗不可。倘若他並沒有政見,不過上臺來爭權奪利,那麼,無論如何,我不能讓他,一定奮鬥到底。」

  蕭雨辰站著八字腳,用手帶指帶劃,鬧個不歇,到了最後一句,說到「一定奮鬥到底」六個字,右手捏著拳頭,向左邊手心裏一擂,臉上的顏色,非常沉著,以表示非這樣幹不可的意思。戚總理伏在欄杆上,聽他說話,靠住欄杆,不住地用九個指頭,輪流地點著欄杆。一隻手卻伸出大拇指、二拇指兩個指頭,擰著下巴底下兩三根長須梢子,眼睛望著蒼蒼茫茫的原野,只管出神,半晌沒有言語。程子敬、魏叔恭、蕭雨辰三個人站在一邊,不知道他什麼意思,也不知道剛才這幾句話,說得好是不好。大家都沉默著,不敢說什麼,偷偷地用眼睛去看戚總理的神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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