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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四


  程子敬知道光求舊正在唐閣方面極力拉攏,還想蟬聯下去。這一上西山,表示與戚總理有共同進退之意,他是決計不幹的,便說道:「光總長是可以不必去,不過我和總理還有幾句話說,我去一個吧。」

  商議已畢,張、蕭、程、魏四位,坐著四輛汽車,一直追到西山來。這時,戚總理在西山旅館,靠著欄杆獨坐閑眺野景。當這冬盡春來之時,天氣雖然暖和起來,可是不著彩色的西山,已沉沉睡了過去。遠近的樹林,依舊沒有長出綠葉,遠望著,只是見著那些樹枝,杈杈丫丫,張牙舞爪地,向著半空。一片曠野,由近而遠,一點兒障礙物也不曾看見。最遠的地方,由地上起了一層似煙非煙,似霧非霧的青靄,模模糊糊與天相接。正好離這旅館不遠的地方,有一叢矮樹林,那樹林子裏有一陣小鳥,成群的飛上飛下。那鳥飛出來,就如一陣煙一般,落下去,就不見了。

  戚總理正看得出神,只見迎面大路上,沿路飛起一縷塵頭,在那塵頭之下,四輛汽車,風馳電掣,向面前而來。戚總理心裏想道:「野外實在是好,不說什麼別的,就以跑汽車而論,也就比在城裏痛快得多了。」

  那汽車到了旅館右邊空場上停住,不多一會兒,蕭雨辰四人,便走上樓來。戚總理道:「我要到郊外來清靜清靜,你們又追了來做什麼?」

  蕭雨辰笑道:「總理就是在郊外休息休息,一個人也未免太孤寂一點兒。」

  戚總理笑道:「既然要清靜,怎樣怕孤寂呢?」

  他看見張成伯也來了,笑道:「你也來了。」

  張成伯覺得這四個字,很有皮裏陽秋,無如自己向來是在戚總理部下當僚屬的,與其他閣員和總理的關係不同,只好忍受著,笑道:「一個禮拜以來,身體非常疲倦,也要到郊外來吸一吸新鮮空氣。」

  戚總理歎一口長氣,說道:「要說精神疲倦,我是早已疲倦的了。我不是為著大家在政治上謀一點兒地位,何至於掙扎到現在,才說下臺呢?你們果然有能力,各人自掙前途,那是很好的。」

  大家看見張成伯老碰釘子,也替他很難為情的,便對戚總理說道:「這裏望野景實在不錯,能夠常到這裏來領略野景,也是人生的幸福。」

  戚總理笑道:「起先我一個人在這裏,很有詩意,你們一來,又把我的詩意打斷了。」

  這時,大家圍繞著戚總理坐下,聽說作詩,這幾個人所幸都是文士出身,便不約而同地,拈須撫頰,想著詩味。飯店裏的茶房,看見這種樣子,自然都是總長之流,不住地送茶送水。戚總理對著窗外,正在出神,茶房送了一杯咖啡過來,給他沖上牛乳。

  戚總理問道:「你們這兒,茶都沒有一杯嗎?憑欄遠眺,最好引壺自酌,或者臨風品茗,這種歐化東西,實在是不相宜。」

  茶房聽他說了,怔怔地站在一邊,不很懂得,便說道:「總理不要牛奶嗎?給您換上一杯吧。」

  在座的人,見茶房錯會了戚總理的意思,都笑將起來。魏叔恭道:「我們不要這個,你給我沏一壺龍井茶就行了。」

  茶房答應著去了,戚總理歎道:「北京這地方,雖然是首善之區,究竟太俗。要是在江南,遇到名勝地方,茶樓酒館,都佈置得適宜,很合遊人意思,所謂酒保茶傭,都有六朝煙火氣。」

  程子敬笑道:「所以『雜花生樹,群鶯亂飛』八個字,可以讓北人南旋。」

  戚總理道:「我在這個時候下臺,那是很好。暫且度過殘冬,到了春初,我就決意南下。我不像雁程,口口聲聲,不願過問政治,可是無日無夜,都謀政治的活動。」

  說著,把頭擺了幾擺,昂著頭念道:「窮則獨善其身,達則兼濟天下。雖不能至,心嚮往之。」

  然後對大家將手一撒,歎了一口氣道:「像雁程這樣,作偽心勞日拙,那又何必呢?」

  魏叔恭道:「雁老這個日子上臺,真是偷巧,讓我們抗過了兩重年關,他就要上臺了。」

  提到這層,戚總理越發是怫然不悅,冷笑道:「我原不要和他爭一日之長短,就是這一層,我有點兒不甘心。」

  張成伯道:「目前兩度年關雖然過了,可是能夠移的款子,也給我們移挪乾淨了,這個時候他要上臺,先就設法另辟來源啦。」

  魏叔恭道:「他自然還是進行那賑災借款。他所以不得成功,就因為我們不贊成。現在在他們自己手裏辦,還不是怎樣辦怎樣好,有個不成功的嗎?」

  戚總理道:「別說了,別說了,我們還談談閒話吧。破甑不顧,我們還放這馬後炮做什麼?」

  程子敬笑道:「是的,剛才總理一人在這裏,詩興很好,我們一來,就把總理的詩興打斷了。在座的人,都還謅得來幾句,我們何不陪總理作幾首詩呢?」

  戚總理用手拈著鬍子道:「聯句也好。」

  程子敬道:「是,有這五個人,周而復始地聯句,也容易構思。」

  戚總理摸著鬍子的手,還沒有放下來,將頭搖了幾搖,笑道:「聯句不好,第一項,大家要用一個韻,很受拘束。」

  程子敬道:「可不是?而且各人也不能發揮各人意思,近於小巧,究竟不大方。」

  戚總理道:「偶爾為之,倒也有趣,不如你們先聯一首給我看看,我自己照我的意思作一首。」

  程子敬道:「本來作詩鐘,猜燈虎、聯句,這都是含有賭賽的意味的,若說消遣,倒也別致。」

  於是掉轉頭對魏叔恭道:「要不,我們先試試,請總理改正。」

  魏叔恭笑道:「我把這個事情丟久了,恐怕做不上來。」

  程子敬笑道:「真是不得了,我們再要不抽出一點兒工夫看看書,恐怕除了公事以外的文字,要都不懂起來。」

  蕭雨辰道:「這就叫一行作吏,此事遂廢啦。」

 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,越說越遠,把作詩的事就擱起不提了。戚總理笑道:「你們都以作詩為畏途,怎樣說說又放下了?」

  他們自然也是有意閃避的,戚總理一說破,大家都不好意思。戚總理摸著鬍子,將頭橫擺了幾下,笑道:「還是我來作個樣兒你們看吧。」

  這時,那叢短樹林子裏,正冒起一縷輕煙。戚總理想起李太白的詞,「平林漠漠煙如織」一句。便笑道:「我有七個字很好的起句了。」

  程子敬道:「那一定好的,總理念出來大家聽聽。」

  戚總理笑著念道:「漠漠平林織野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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