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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五


  關偉業笑道:「慕唐兄真就為難到這樣嗎?我這人也不能那樣不知進退,慕唐兄既然幫了我的忙,我就很感激了,不能說他非填足我的欲壑不可。現在劉太太又答應替我再想法子,那是再好沒有了。」

  在劉太太一邊,她的來意,只要搪塞過去就是了,何必久在這裏開舌戰。便站起身來,笑道:「關先生事忙,我不要在這裏,只是打攪,再會吧。」

  關偉業道:「何必忙呢?我叫內人出來奉陪,可以在這裏用便飯了去。飯後無事,叫內人陪著去聽戲。」

  劉太太道:「不必客氣,過一兩天,我再來奉約吧。」

  劉太太說完,便自走了。這裏關偉業三言兩語,就敲得了一千元的竹杠,真是喜出望外。別的事情不必說,第一樁事,是應該請一次客了。這個時候,戚閣的空氣,一天壞似一天。他們當政客的人,最注意的是這些事,以便為未雨綢繆之計。

  關偉業本是個未成鐵路督辦,頂頭上司乃是交通總長,自己的去留,純以交通總長為轉移。現在的交通總長是汪瑞軒,自從他長內務的時候,因為合辦選政,發生了關係,所以他調了交通,就把進行未成鐵路的這一件好差事來奉酬。這未成鐵路,雖然還沒有一寸鐵路,因為借著名義辦借款,早就在德國買了幾十輛敞篷車。這車子借著西邊路行駛,每月倒也收些租錢。除了這車輛的租錢而外,部裏又貼出一點兒錢來,湊成三千元,給這個未成鐵路進行局作辦公費。

  關偉業除了開銷,可以實落個一千七八百元。無論如何,要算一個好位置。況且進行未成的鐵路,非要大批款子不可,這個年頭,中國人自己是無款築路,外債又借不到,這局子裏一點兒也不能進行什麼事,自然也就無公可辦。

  據人傳說,這個鐵路局,若是沒有特別事故,每個月只要辦四件公事:第一件是行文給西邊路局,提取敞篷車月租。第二件是調查這幾十輛車子,有沒有損壞和修理。第三件是收到月租,呈報交通部。第四件是開本局的報銷。一個大鐵路局,每月只辦四件公事,除了當顧問諮議的人,不能比這再閑了。又有錢,又不用辦事,這是當政客的人,最願幹的。所以,關偉業對於這個差事,事前很費了一番鑽營的工夫。現在戚閣搖動,交通總長也要更動了。自古道一朝天子一朝臣,到了那時,這督辦當然是要倒的。所以關偉業早就留心,未來交通總長是誰,以便先去聯絡下一著伏筆。

  現在設法打聽得實了,未來的交通總長卻是龍際雲。自上星期起,龍際雲便由天津到北京來了,正式活動。關偉業也去見了兩回,只是人家正在奔走政治之際,這種不關重要的賓客,他哪有什麼工夫來應酬。所以關偉業見是見了,這樣冷冷淡淡,自己相信並沒有得絲毫的結果。無論如何,要請龍際雲到家裏來吃一餐飯,總要花個四五十元。若碰到來賓高興,再一找意外的娛樂,花錢更多。恰好這一星期,手頭異常的窘,而且知道龍際雲是最愛賣弄風雅的。自己客廳裏,向來是洋派,和貴客的脾氣,恐怕不能留客久坐。最好把客廳重新改造一番,關於古雅些的陳設,買的買一點兒,借的借一點兒。

  但這樣辦,也是要錢的。因此一天挨下一天,竟沒有辦下來。現在有了錢,那是急於要辦的了。當日,便下了幾封請柬,把龍際雲接近的幾個熟人,也都請了。又因為很少能談風雅的朋友,便又下了三封帖子,一封是林翰林,一封是戴魯恩,一封是甘維樸,這三人都是遺老,在前清和龍際雲還同過事,一定是龍際雲所能歡迎的。帖子發出去,關偉業就來收拾客廳。先托人借了一堂雕花紅木的桌椅,把沙發椅洋式茶几,首先換了。琉璃廠那些珂羅版套印的古字畫,本來就不很貴,於是買了許多,在客廳客房裏,四壁張掛起來。又花了一點兒錢,在小市上的古董攤子上,賃了幾樣五、六等瓷器古玩。就是屋子裏懸掛的電燈也嫌它太洋式,弄了許多大小的仿古紗燈,把它一一罩將起來。不到兩天,各事都已辦好。關偉業為了請這一餐酒,總算費了一身血汗的功夫。

  但是他自己知道,和龍際雲的關係太淺了,隨隨便便,下一封帖子,他未必肯來。在那佈置客廳的時候,他事先就坐了汽車,專程去拜訪甘維樸,打算請他轉邀。自己和甘維樸,彼此雖然交情不深,卻是同鄉,每年會館裏團拜的日子,總要見一面。所以前來拜會,總也不算十分冒昧。論起這些遺老,他們雖未能脫去官派,不過甘維朴這班人,盡是些老讀書人,交遊上還隨便一點兒。甘維朴家的門房,雖然不認識關偉業,見他坐了汽車來,決不是向老爺借錢求事的人,便沒有說不在家,先進去回稟了。

  甘維朴見門房送上名片來,是未成鐵路督辦關偉業,心想昨日收到他一封請帖,今天又來拜見,莫不是要我替他作一篇壽序碑記之類嗎?他是現任交通總長的私人,或者竟是奉命而來,有什麼事,懇求我也未可知,於是便吩咐門房請進來,關偉業進來,穿過客廳,進了小書房,只見臨窗的橫案上,一隻墨銅古鼎,焚著沉檀,香煙繚繞。位子上,擺了一本很大的木版書。走近案旁一看,書上還有卦爻,大概是《易經》。甘維樸不等他近前,早是捧著兩手,拱了一拱揖。關偉業也深深幾個揖,說道:「維老,我們久違了。」

  彼此坐下,甘維樸道:「我們好久不見。」

  關偉業道:「是的,日子太長遠了,還是新年在會館裏見面的,總要過來領教,俗務又多。」

  甘維樸摸著鬍子笑道:「現在正是你們的世界,我們是衰老無用了。」

  關偉業道:「我們都是胡鬧,其實論起經濟學問,哪一樣及得上老前輩?」

  說話時,甘家的聽差,送上兩蓋碗茶,賓主二人,一人一碗。關偉業對於這樣的款式,倒相隔了一二十年,心裏倒是一動。茶上過之後,聽差又捧上一根水煙袋,放在關偉業面前的茶几上。煙袋嘴上,斜架著一根燃好了的紙煤。關偉業看見這個,一時想起來了,記得同鄉說過,甘家的用物,只有三個洋字,一個字,是洋錢的洋,二個字,是洋油的洋,三個字,是洋火的洋。因為這都是沒法子拒絕的。而今看來,竟有些相符了。不然,家裏的用物,何以都是十八世紀的?

  關偉業就抽不來這水煙袋,而又仿佛聽到說,從前官場的例子,主人一碰茶碗,就是送客,因此面前擺著的茶煙,只是和供品一般,沒有敢動。甘維朴不知道他的來意如何,不便先開口問他,便笑道:「近來天氣很好。」

  關偉業道:「是,照現在這個樣子,竟不像是冬天了。」

  甘維樸道:「你老兄得忙吧?」

  關偉業笑道:「就是這樣瞎混。」

  甘維樸道:「部裏公事怎樣?總長天天上衙門嗎?」

  關偉業道:「在老前輩面前,不敢撒謊。不瞞維老說,我是一個月也不上三次衙門,部裏的事,簡直不知道。」

  甘維樸笑道:「你就不到部,也是天天奔走政治。到部不到部,那倒沒有關係了。」

  關偉業敷衍了這一陣客套,心想該談入正題了,便笑著對甘維樸道:「久在政治上活動,鬧得頭昏目眩,實在也無意味。我現在很想讀一點兒書,養一養性情。」

  甘維樸聽說,臉上不期露出笑色,拈著下頦下幾根蒼白鬍鬚,說道:「好!就是這樣好,我很贊同。」

  關偉業笑道:「我想書本子丟得年數太久了,糊裏糊塗地讀,不知從何下手,也不知道看哪些書最好?」

  甘維樸道:「六經以外無奇書。要說正心修身,齊家治國,那還是看一點兒聖經賢傳。宇宙之大,哪一件事,能外乎聖賢的大道理?」

  關偉業道:「自然讀書還上四書五經最好。此外,我也想學點詩詞古文,陶冶性情。」

  甘維樸聽了這話,不覺將大腿微微一拍,連說了幾個「對」字。笑道:「名教中自有樂地,老弟你這是想開了。你不瞧我這個?」

  說時,指著桌上那一本《周易》道:「我天天研究這個,就很有趣味了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擺著他那顆蒼白的腦袋,口裏吟道:「悶坐寒窗讀《周易》,不知春去幾多時?」

  關偉業道:「維老說得極是,所以我很願意常邀幾位老前輩在一處敘敘。」

  甘維樸笑道:「不是你提起,我倒忘了。昨天收到一封帖子,我不知道寵召為了什麼事。這樣一說,雅人深致,所謂以文會友,我是一定要到的了。」

  關偉業道:「我正是怕維老不到,所以今天親自過來奉請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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