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京塵幻影錄 | 上頁 下頁
一〇七


  汪炳貴接到手上看時,上面寫道:「著王順往湖東會館,詢問彭如心大人,在該處否?」

  汪炳貴道:「什麼?你們督辦認得這個古怪老頭子。」

  王順道:「有這個人嗎?」

  汪炳貴道:「有是有,可是窮得厲害,不見得是貴督辦的朋友吧?」

  王順道:「這個我們可不知道。但是姓名地址,一點兒都不錯,怎能夠說不是?」

  汪炳貴道:「貴督辦打聽他做什麼?要打算給他事情做嗎?」

  王順道:「不知道。好像督辦的意思,還要親自來拜會他哩。」

  汪炳貴道:「那大概沒有錯。可是他今天出去了,有話請你留下,我可以告訴他。」

  王順道:「我就是打聽打聽,沒有別的話。」

  他又說了幾句話,自去了。

  汪炳貴心裏好生奇怪,心想這個老頭子,窮得和我差不多,我向來看不起他的,他居然認識唐雁老,這是出乎意外的事情。這樣想著,不由得就踏進院子裏來了,伸頭看一看,彭如心在屋子裏做什麼。

  這彭如心住在這會館裏,只有幾個月,因為沒有什麼人緣,只住在東邊一間小廂房裏。平時幾乎沒有什麼人睬他,他也不睬人。這時正拿著一本木版的《山海經》,在那裏消磨時間,並沒有留心窗子外的事情。汪炳貴慢慢地踱到窗戶邊,便咳嗽了兩聲,然後從從容容地問道:「彭如老在裏面嗎?」

  彭如心向來沒有聽見人家這麼稱呼過,所以他並不知道有人喊他,因此依舊看他的書。汪炳貴又喊道:「彭老先生在屋子裏嗎?」

  彭如心將書放下,兩隻手拿著兩隻眼鏡框,一面站了起來,問道:「是哪位?」

  汪炳貴一點兒不客氣,已自走進來,對彭如心拱拱手道:「老先生,是我。」

  彭如心道:「請坐,請坐。我一向疏懶得很,和諸位少談。」

  汪炳貴笑道:「老先生,你是老前輩了,怎樣和做晚輩的這樣謙遜起來。我屢次想進來請教請教,又恐怕太冒昧了。但是我十分欽佩你老人家,禁不住,到底進來了。」

  彭如心見他這樣恭敬,認為他是一個君子人,也就客客氣氣和他談話。汪炳貴不叫老先生了,索性叫起老伯來。彭如心再三謙遜,汪炳貴哪裏肯,一定要親親熱熱地叫著。彭如心看他那樣子,也知道他窮,便問在京住了多久?汪炳貴就說自己性情不好,不是相當的地方,死也不去就事,而且平生最恨苟且蠅營這些舉動,所以總沒有人請他辦事。彭如心對於這種話,最是愛聽,越發看得起汪炳貴,談得很投機。汪炳貴和彭如心談了半天,晚上又搬飯在一處吃,談到夜深方散。

  到了次日,等彭如心起來了,捧著水煙袋,又踱進他房裏來。彭如心連叫兩聲「長班」,要他打洗臉水,他並沒有聽見。汪炳貴替彭如心拿了洗臉盆,就舀了一盆水來。彭如心一說「不敢當」,索性茶也給他沏上了。彭如心以為他讀書知禮,恭敬長上,也就罷了。

  這日下午兩點鐘,汪炳貴在彭如心屋子裏閒談,只見長班手上高舉著一張名片,匆匆地跑了進來,臉上紅一陣,白一陣,口裏喘著氣,說不出話來。彭如心嚇了一跳,問道:「你這是做什麼?」

  長班腿一屈,不覺請了一個安,說道:「門口來了一輛汽車,上面坐的是唐督辦,說是要來拜會您。」

  彭如心接過名片一看,是唐雁程,說道:「奇怪!他怎樣知道我到北京來了?」

  便對長班道:「你就說我出去了。」

  長班道:「已經下了汽車了,這時怕是站在門口等著呢。」

  彭如心手摸著鬍子,點頭想了一想,說道:「大概我也躲不了,就請他進來坐吧。」

  汪炳貴站在一邊,都聽呆了。這時見彭如心就要在這個屋子裏會客,便道:「老伯!這屋子裏連一張好椅子都沒有,請在客廳裏坐吧。」

  彭如心道:「不要緊,他要來拜會我,就不能嫌髒。」

  長班聽說,只得這樣去請了。汪炳貴也連忙退到自己屋子裏去。他要看這做過國務總理的人,是怎樣一個樣子,伏在桌上,將窗戶紙戳了一個窟窿,用一隻眼在那裏張望。

  一會兒工夫,只見一個五十上下的白胖子,被三四個人簇擁著到彭如心屋子裏去了。這時,會館裏一點兒聲音沒有,連大家走路,都是躡手躡腳的。汪炳貴正要走到院子裏去聽一聽,只見牛古琴輕輕地推開門,走了進來,對汪炳貴道:「你知道嗎?彭老先生屋裏來了一位大客。」

  汪炳貴道:「我早知道了,聽說這彭老先生,和這位唐督辦是多年的老朋友。」

  牛古琴道:「我猜不是朋友,一定還有別的關係。你想他們做過總理的人,豈能隨隨便便地出來拜客?」

  汪炳貴道:「前年修理這會館的時候,曾請地理先生,看了一看風水,說是這會館到今年秋天,要大發一下。我想無非是住會館的,有一兩個,能就好事。現在看來卻是貴人親到,將來彭如心先生一出山,所有住會館的,還不是拔茅連茹,都攜帶出來。這樣看來,倒是真要大發一下子呢。」

  牛古琴道:「既然如此,我們何不趁此機會,先去認識認識他。」

  汪炳貴道:「他正和彭老先生談話,我們去打岔,很不好。」

  牛古琴道:「不要緊,我們只去行個禮,就退出來得了。這樣一來,既不礙於他們的談話,我們也盡了禮,你看如何?要不然,一個總理光顧我們的破會館,真是蓬蓽生輝。我們若不去歡迎一下子,恐怕就對不住彭老先生。」

  汪炳貴一想,這話也有理,於是穿了馬褂,戴了禮帽,從從容容走進彭如心屋子裏去。彭如心自己坐在床上,把椅子卻讓給唐雁老坐了。唐雁老一見二人進來,倒愣住了。彭如心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。汪炳貴、牛古琴二人,卻並排站著,脫下帽子來,齊齊地對唐雁老三鞠躬。鞠躬之後,一個人遞上一張名片,都是用雙手舉起,呈到唐雁老面前。唐雁老將名片接著,他二人就退出去了。偏是他二人進來之時,住會館的,都知道了。

  大家想著,這個好機會,不能讓他二人單獨占去。於是大家戴著帽子,穿了馬褂,拿了名片,到彭如心屋子裏去,給唐雁老鞠躬。有兩個人想讓唐雁老格外注意,臨時找出一向預備的履歷帖子,填上一份,呈了上去。唐雁老本想和彭如心長談幾個鐘頭,見大家這樣給他起哄,只得告辭而退。會館裏的人,見他出去,大家又出來歡送。彭如心和唐雁老在中間走,這些人分著兩邊,遠遠地跟著,就像排成隊伍似的,一直送到大門外,讓汽車開了,他們才進來。

  這時,於是議論紛紜起來了。有的說:「和唐雁老行禮時,唐雁老一拱手,連稱不敢當,客氣得很。」

  有的說:「我那張名片,他看了好幾遍,他的意思,好像是認識我。」

  有的說:「我的名片,他還揣了起來呢。」

  汪炳貴在屋子裏聽了,實在忍不住,便走了出來說道:「你們還不是看見我進去,跟著進去的嗎?其實我進去,並不是瞎撞。因為彭老先生很看得起我,常常叫我到他老人家屋子裏去,教訓一番。我受了他老人家這樣的深恩,只當父輩看待。現在唐總理來拜會彭老先生,以我和彭老先生的關係,怎能夠不去行一個禮呢?」

  大家聽說,都羡慕汪炳貴和彭如心說得來,讓他大吹一頓,不敢去駁他。正說時長班也走了來,笑著說道:「今天我們風頭真出足了,門口停了一輛大汽車,又有幾個護兵,街坊都打聽來了什麼人。我說是前任國務總理,來拜會我們館裏的先生。他們都說,我們會館裏先生,一定要得好差事,還說我也要抖起來呢。」

  汪炳貴道:「你好好地伺候彭老爺吧,過兩天讓我在他老人家面前提一提,給你也找一個事。我們會館裏,自從上屆文官,一個也沒考取以後,倒霉也倒夠了。現在有一個國務總理來一會,也許就連帶著轉運了。」

  長班道:「那敢情好,我也是這樣望呢。」

  汪炳貴道:「那一點兒沒有錯的。國務總理就是從前的宰相,宰相是文曲星呢。人家蓋屋上樑,都寫著吉星高照的條子,取個兆頭兒。現在文曲星照到屋子裏來了,有個不走運的嗎?」

  說時,只聽見有人鼓掌大笑,走了出來。要知笑的什麼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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