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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


  朱神機道:「不,我已替你交涉妥當,少繳五百元,兄弟!你看我做大哥的,給你辦得怎麼樣?」

  說時,左腿架在右腿上,坐了下去,將手撚著嘴上短鬍子,晃著腦袋微笑。朱國棟拱手作揖道:「做兄弟的,也沒有多話說,總是『感激』二字罷了。」

  朱神機又正色道:「話雖如此,我怕老弟台還要疑心我呢。」

  朱國棟道:「哪裏話,大哥這樣為我,我還要疑心,那就太沒有良心了。」

  朱神機道:「但願如此。不過話要說明在先,以後的事,才好辦呢。我們現在不是繳出三千五百元嗎?可是那畢日禮秘書,只能開二千五百元的收條,這是瞞上不瞞下的事只瞞了金總辦,錢由幾個辦事人分下來,湊著做他們自己的保金。而且這樁事,我們都擱在心裏,面子上可不許說破。老弟要是怕我弄玄虛呢,就請你自己接洽,若不疑心呢,就這樣辦。」

  說畢,把面孔一板,哪有一絲一毫的笑意。

  朱國棟聽了朱神機所說,本來很為疑心。但是一看朱神機的面孔,只要有一個「不」字,這事就許弄僵了,怎樣能夠表示不滿意哩?口裏連忙說道:「大哥說哪裏話,事到如今,我還有什麼不信任的。不過不過……」

  說到這裏,便用眼偷看朱神機的臉色,見他的面孔,已經和緩了好多,才接上說道:「不過當日柴會辦當面說是要四千元的,而今字面上只有二千五百元,去原定的數目,未免遠些。柴會辦對於這事,將來不會怪下來嗎?」

  朱神機道:「這話我料定了,你要問的。其實柴會辦當時所說,就把這不上紙面的一千元,包括在內了。」

  朱國棟道:「這樣說,我所說的,就不成問題了。明天上午,我到銀行裏取出款子來,下午就請大哥勞步一趟,和我一路去交款。」

  朱神機知道他拿著整堆的洋錢,不敢冒冒失失交到畢日禮手裏,而且這一些過門,他也毫不知道,非請顧問不可,便笑道:「銀錢的事,還是你們直接辦理吧。上一次老弟存的那一筆款子在我這裏,我為公私各事糾纏住了,總沒有和你結賬。老弟就不說什麼,我也就很慚愧的。」

  朱國棟道:「大哥說什麼話,這就越發地見外了。我上次因為沒有錢用,才和大哥說移款用,並沒有別的意思。大哥你不要誤會。」

  朱神機道:「親是親,來往要分明,這個也不能含糊的。」

  朱國棟見他不肯一路去,心裏很為難,用牙齒咬著下嘴唇,低頭想了一會兒,偏頭又想了一會兒。朱神機看這個樣子,知道是時候了,便道:「老大果然要我去時,我也只好走一趟,不過我為人是拘板慣了的,吃回方肉的話,總要說在前呢。以後你要忙了,趁今天有空,我把那以前的賬,給你清一清。」

  朱國棟道:「大哥,忙什麼?隨便哪一天算一算,都可以。再說,就不算,還能說大哥用了我的錢嗎?」

  朱神機道:「不是那樣說,說起來就辦,省得為了這事,二次還特意找你來。」

  說畢,朱神機抽身就到裏面屋裏去了。一會兒,拿出他上次和夫人謅的一張清單,交給朱國棟。朱國棟接過來一看,什麼應酬酒席費,就是一百元,自己哪裏知道一些影兒。最奇怪的,是禮拜日添菜一筆賬,每次二元。心裏想道:「難怪以前每逢禮拜,都留我吃飯。最後一次,我記得,只有幾條肉絲炒豆腐乾,大概那沒有開賬算是請我的了。」

  自己從頭至尾,看了一遍,卻只剩了一百多塊錢,未免大失所望。據自己算,存款總還在五百元以下,四百元以上呢。不過這個時候,正要仰仗朱神機,不敢得罪他,而且自己要質問他,也沒有那一股勇氣,只得說道:「大哥既然記得有賬,總沒有錯的。」

  說時,把賬單仍遞回給朱神機。他卻雙手向外一推,說道:「單子就由兄弟拿去吧,所有的存款,都存在你嫂嫂蓄款的銀行裏,明天下午,叫她取出來,到了晚上,兄弟來把款子拿去就得了。」

  朱國棟道:「我又不等著錢使,忙什麼呢。」

  嘴裏雖然這樣說著心裏可老大不舒服,當時在朱神機家裏坐了一會兒,自回學校去。

  朱國棟一出了朱神機家的大門,就不由得怒從心頭起,暗地罵道:「原來你是這樣一個貪婪無恥的小人。我還把你當作慷慨的君子呢。好好好以後我和你絕交。」

  一路之上,連想帶恨,氣得不知心在何所。到了學校裏,又把這話和朱國梁說了,兄弟兩個,罵了朱神機一夜。到了次日,朱國棟到銀行裏去,將款子取出。依著他昨晚和兄弟朱國梁的商議,本來要拿了錢,自己和畢日禮去接洽。可是轉身一想,這樣一來,和朱神機就要翻臉,那一百多元存款,恐怕提不回來。一清早起來,心裏就軟了半截了。回頭到銀行裏一拿款子到手,一看錢有這樣多,這應該怎樣和畢日禮接洽,卻沒有把握。若是他依照規矩,實收四千元,那又怎樣辦呢?況且朱神機和柴執中是至好朋友,能給我薦事,也能破壞我的事,我若把他撇開,他真把我的事打散了也未可知啦。由沒法想到可怕,簡直沒一點兒主張。結果,身上揣了幾大卷鈔票,依舊還是來找朱神機。朱神機一見面,便說道:「老大,吃了午飯沒有,我叫你嫂嫂預備了兩樣菜,等著你吃飯呢。」

  笑嘻嘻地對著屋子裏說道:「你大兄弟來了,咱們吃飯吧。」

  朱太太聽說,督率著老媽捧菜捧飯,就忙成一團。朱國棟偷眼一看,倒是一桌上好的飯菜。朱神機對朱太太道:「自家兄弟,又不是外人,就在一桌吃飯吧。」

  於是朱太太含著笑容,也在一桌上坐下了。吃飯之時,朱太太在菜碗裏挑了魚肉,用筷子夾著,放在朱國棟飯碗裏。朱國棟吃完了一碗飯,老媽子不在身邊,朱太太又親身給他去盛飯。朱國棟心裏想,朱神機雖然貪鄙些,這位嫂子倒是賢惠。昨晚上要和朱神機翻臉的意思,到此刻越發沒有了。吃完了飯,朱神機和朱國棟商量了一陣,朱國棟將一百元一張的鈔票點了三十五張,交在朱神機手裏。朱神機看見,不由得渾身發顫,將鈔票捏了一捏,仍舊交到朱國棟手上。說道:「還是放在你身上罷了,到了當面交款的時候,我再和你點一點數目得了。」

  朱國棟不肯,卻一定要朱神機代收。朱神機見他執意如此,只得揣在身上,便雇了兩輛人力車,一路到共和飯店來。

  朱神機坐在車上,擔著血汗干係,生怕那一卷鈔票失落了。所以一路之上,他把那手插在袋裏,將鈔票捏住。到了共和飯店時,手上出的汗,都把面上一張鈔票透濕了。這時他不好意思,將手插在袋裏,只好抽出來。可是他有意無意之間,那只右手,依舊按在衣服口袋之上,只要口袋稍微扁平些,他就曉得鈔票失落了,這也無非保險的意思。那邊收錢的畢日禮,早就在飯店裏等候了,見他二人進來,連忙讓座,親手捧了一大盒雪茄煙,請朱神機等自拿。說了幾句閒話,畢日禮打開他床頭邊的小保險箱,取出一個報卷來。他將面上的報紙剝去了,顯出裏面一個硬殼紙卷。畢日禮含著笑容,捧著那個紙卷,對朱國棟作了一個揖,說道:「恭喜恭喜。」

  朱國棟福至心靈,猜定這是委任狀,也站起來一揖相還,將委任狀接過去了。朱國棟原想打開來看一看,卻又不好意思。朱神機見他拿著一個紙卷,站在那裏,沒做道理處,已經懂得他的意思,便笑著站起來道:「讓我瞧瞧,填的是什麼日子。」

  說著接了過去,緩緩將紙卷打開。

  朱國棟站在一邊,不在乎的樣子,看了一眼,早見上面一大行官銜之後,楷書「茲委任朱國棟為一等分局長」幾個字。朱神機看了一遍,交給朱國棟,讓他自己卷起來。在這個當兒,朱國棟湊在眼睛下,又仔細看了一遍,果然不錯,自己已榮任了一等分局長,當時一面卷起來,一面嘻嘻地笑。朱神機便對畢日禮道:「款子現在已經帶來了,所說的話,舍弟也一齊同意。」

  畢日禮聽說,連忙笑著和朱國棟拱拱手,說道:「諸承幫忙。」

  說時,朱神機將鈔票拿了出來,分作兩疊,先交一疊到畢日禮手裏,說道:「請你點一點數目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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