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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冷受生道:「那是官話。這個學費,卻是不出面的。對學生說,只推說弄保送公事,給他們備案,要些應酬費,所以不能不于定章以外,收點兒款子。我們學校的學生畢業,共需六個學期。我們暫定插第二學期要二百元,插第三學期要四百元,插第四學期要六百元。第五學期、第六學期,不能插班。表示我們也不是專以學費為轉移的。你想,若是插第四學期,花個六百元,過一年就是一個官了,還沒有人幹嗎?」

  朱神機用三個指頭敲著茶几的邊沿,將頭不住地左右兩邊擺,笑著說道:「妙計妙計。」

  冷受生道:「這種學生,北京城裏,卻是不容易收。因為求學的學生,他不幹這個事。要做官的人,他也直接會去弄官做。最好是鄉間的富家子弟,要想出來做官,又沒有路子,我們寫一封信給他,說有這樣一個學校,畢了業,就是官,而且可以縮短讀書年限。他們聽了這個消息,只要你能保他的險,沒有不來的。今年上半年,我收了幾個插班生,他們都是來自鄉間的。只要能進學校,學費一齊交出來,一個也不短少,真是痛快已極。」

  朱神機聽了這一番話,恍然大悟,笑道:「好極好極!不是過來人,真不知道有這樣的妙處。」

  說著,歪著頭想了一想,伸出左手的巴掌,彎著指頭,算了一算,笑道:「據我想有七八個人可以介紹,四個人卻是十拿九穩,靠得住的。」

  冷受生見朱神機有七八個學生,可以介紹前來,十分歡迎,便道:「老哥若是把學生介紹來了,學費分作三股,一股是學校裏要,其餘兩股,我們平均分配。」

  朱神機一想,那倒好,我送了學生來,你坐享其成,要得兩股,我還只得三分之一,便道:「我完全是和老哥幫忙,分不分,平均不平均,那都沒有關係。」

  冷受生見他不滿意的樣子,笑道:「老哥只管辦,我一部分再減少一些,也無不可。我所說學校裏分一股,並不是冤老哥的話。因為這種辦法,對教職員是公開的。進來一個學生,他們也要分些油水。因為學校裏是幾個月不發薪,他們一樣地指望這筆進款。」

  朱神機一想,這話也有理由,遂笑道:「老哥誤會了我的意思,難道我還疑心老哥叫我吃虧嗎?要是如此,我就不幫忙了。」

  談了一會兒,朱神機自回家去。他不料無意中,得了這樣一個生財之道,心中十分歡喜。他想起他有兩個同族兄,都是有錢的,從前回家,曾托求事多次。因為他們小鎮市上的人,外面的人情世故,一概不知,實在不能帶出來,所以總是推諉過去。前一個月,也曾寫信來,說了許多的好話,要給他們找一個事。說是一有信去,他們就來。當時看了這信,往紙簍裏一扔,並沒有留意。現在既然有成斌學校可進,一出來就是官,雖不如找事,也和找事差不多,諒他們可以同意的。我何妨寫一封信去試試。主意想定,便寫了一封信,給這兩人。那信上說:

  國棟、國梁二位賢弟專鑒:

  前接大劄,當即奉答一信,至今未接續函,豈兄函已為洪喬所誤乎?所囑之事,兄時刻在懷,未敢怠忽。但為二弟出身計,必謀一勞永逸之策。故朝三暮四之事,機會雖多,未敢相邀。今有成斌學校者,系公立性質,三年畢業,以薦任職敘用。若得人緣,不難做一知事。且現在一、二年級,均有學額可以插班,只須補足學費,便可辦到。此事實為千載一時之機會。二弟若共前來,每人籌資千元,足以應用。其考試入學等事,有兄疏通,不成問題,信到,望即籌備一切,即日入京。千萬不可自誤。專此奉達,即頌侍祺。

  小兄神機頓首

  *

  這封信寫好,朱神機立刻掛號寄出去。從此便天天望他倆人的回信。過了七八天的光景回信果然來了,說是鄉間籌款不容易,在五六天之後,方能動身。務望在學校方面,預先運動一切。至於所需的款項,一準帶來不誤。

  朱神機接了這一封信,真如接了一張匯票一般,快活得什麼似的。五天以後,預計西車站的火車要到的時候,便到車站上去等候。這樣辦了三天,居然被他將兩位族弟朱國棟、朱國梁迎接到了。而且國棟、國梁的父親,朱家聲,因為這兩個兒子,向來沒有出過門,親自送他們到北京來。他父子三人,到了朱神機家裏,自然受有上賓的待遇。那朱家聲將行李搬開,打開兩隻箱子,在兩隻箱子裏,一共搬出二十四封紙包,一封一封的,當著朱神機的面,都放在桌上。有一封的紙包破了一個窟窿,一不留神,嘩啦啦,一聲響,撒了滿地的白東西。朱神機低頭一看,全是洋錢,把他看得呆了。

  朱家聲將洋錢撿起,然後指著對朱神機道:「賢侄不是說要兩千塊錢嗎?我想兩千塊錢,是學堂裏用的。國棟、國梁的一身打扮,你瞧,活是個鄉串子,怎樣好見人。你這做官的大哥,也要為他們丟面子啦。所以我格外預備了四百塊錢,讓他們糊糊外表。他們年輕,北京又沒有來過,哪裏見得這個大局面,弄得不好,錢要被人騙去。這些錢,拜託老賢侄,都把它收下來,慢慢地管著他們花。」

  說著,就是一揖。朱神機萬不料朱家聲這鄉下佬兒這樣地信任他,真是運氣來了,門都擋不住,便道:「老叔儘管放心,這事全交給我,無論如何,花不了一個冤枉錢。兩位老弟,都是少年老成的人,錢是絕不肯浪花的。不過地面生疏,買東西不在行,那是難免的。這是小事,我全可以代辦。千里之外,同鄉都是難得的,何況是一家子呢。」

  說著,把那二十四封洋錢,完全搬入自己屋裏。他太太在一邊看著,喜歡得無話可說,躲在帳子裏,拼命地笑了一陣。

  當天晚上,朱太太就在那堆洋錢裏,拿出兩塊錢來,買了許多雞鴨魚肉,替朱家聲父子接風,私下又對朱神機道:「我們應該請他父子聽聽戲,逛一逛遊戲場,多客氣一點兒。」

  朱神機道:「我哪裏有錢請人家呢。」

  朱太太抿嘴笑著道:「那箱子裏有兩千多呢,怎樣沒有錢?」

  朱神機道:「那是人家的錢呢。」

  朱太太道:「你敢說你一個錢都不要嗎?」

  朱神機笑道:「要是要,不過拿人家的錢,轉去請人家,還要人家對我們道謝,未免缺德。」

  朱太太道:「若不請人家,顯見得我們不大方。人家把兩三千塊洋錢存在我們家裏,正是猜我們有錢,不會動他的,我們越該裝出有錢的樣子來了。」

  朱神機點頭道:「你這話倒說得有理,我必須請請他。」

  於是接連幾日,請朱家聲父子吃小館子,聽戲,看電影,鬧個不歇。朱家聲父子,道謝不了,說是這幾天破費朱神機的錢不少,越發信朱神機給朱國棟、朱國梁找學堂,全是好意。朱神機在面子上,裝得一介不取,給國棟兄弟,另外立了一本賬,一毛錢的進出都寫在上面。其實學校裏這一筆學費,他就弄得不少了。

  原來朱神機找著成斌學校的校長冷受生,告訴他說:「鄉下來了兩個學生,要插第四個學期,照規矩是要交出六百塊錢來的。不過鄉下人不懂事,以為這像做買賣一樣,只肯交出四百塊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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