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京塵幻影錄 | 上頁 下頁 |
| 七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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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三個字真比什麼神符還靈,立刻那一桌下圍棋的朋友就解散了。下象棋的桌上,因車馬同將,正在緊要的關鍵上,還有個觀棋的和兩個下棋的在那裏捨不得走。說也奇怪,半天不看見那位課長,這時也不知從哪裏鑽出來了。他在公事桌子抽屜裏,找出兩份公事,用手托著,自回總長去了。這裏兩盤棋局的人,當時又議論起來,說哪一著走得不好,哪一著走得好,悄悄地又有兩三個人集合一處,再下那盤圍棋。約莫有半小時,那位課長回來了,一臉都是笑容。 張壽山正坐在他旁邊,課長便笑著說道:「壽山,我常對你們說,辦事總不要多拿主意,跟著總長意思辦,沒有個辦不好的。你想,他的主意不好,就能做總長嗎?」 大家聽了課長的話,猜著一定是公事辦得好,總長誇獎他。就有一個小辦事員對課長問道:「是,這話極有道理,課長也能給我們舉一個例出來嗎?」 課長道:「怎麼無例可舉?比如剛才我去見總長,吳司長也在那裏,總長對吳司長說,北京到蘇州這一條汽車道,是哪個公司呈請修的?資本多少?查一查呈覆上來,我有用處。吳司長說,北京到蘇州,並沒有哪家公司呈請修路。總長說,你們做事太糊塗了,呈請了半個月了,你還不知道嗎?吳司長碰了這個釘子,心裏有些不服,只得說,讓司裏去查一查,不過由北京到蘇州,有京浦滬甯路可通,這家公司所呈請的,沒有道理,也許因此沒有理會。總長說,咳!那是江蘇的蘇州?這是京兆的蘇州啊。吳司長聽說更愣住了,簡直回不上來。我在一邊倒明白了,莫不是薊州。 這薊字和蘇字,形體很相似,大概總長認錯了。不過當面說總長認別字,這又是犯忌諱的事,我說,不錯,京兆有個蘇州。不過那是從前的事。自從改革以來,因為要和南蘇州有個分別,把直隸州改為縣,蘇的禾字邊,改為立刀,名為薊縣了。其實普通一般人,還是叫作蘇州呢。總長聽了這話,也恍然大悟,著實誇獎了我幾句。後來吳司長回完公事,總長留住我說了許多話,還問我有家眷在北京沒有,薪水夠用嗎?諸位,你想,那時一定要說是薊縣,不是蘇州,豈非給總長下不去,總長哪裏又肯留住我談話?」 大家聽了這一番話,方始恍然。金幼春聽說,也就聞所未聞,心想官場的事,也真不宜往外宣佈。就像這樁事說了出去,不但好笑,人家也未必肯信呢。課長說完了話,依舊坐著看三國演義。金幼春坐著很無聊,見那邊的圍棋,下得正熱鬧,也站在人後面,背著手看下棋。 這個時候,日子正長,只顧看下棋,也不知道什麼時候。只覺天還大亮,總是下午而已。那幾個下棋的,下了一盤,又一盤,後來有一個人聽到壁上的鐘響,已經是六點了。回頭一看,課長走了,其餘的同事也走了,衙門裏靜悄悄的。金幼春伸了一個懶腰,笑道:「他們早下衙門了,我們還在這裏做什麼?」 大家下棋,原是消磨工夫,既然到了散值的時候,自然坐不住了,說一聲「走」,一窩蜂似的散開。金幼春因為回去,也是沒事,便雇了一輛車,坐到中央公園來。這些時,他常到公園裏走走,慢慢地會到許多老朋友,所以交際差不多恢復原狀。況且有些朋友又知道他得了單春林的幫助,有了差事,決計是不會借錢或者托找事的,也就不回避了。他一個人上公園,盡可以在裏面會到朋友,不會感到寂寞。這天到了公園,一直徑往春明館來。自己在樹下行步慢慢走去,忽然迎面一個人叫了一聲「幼春」,不容分說,伸出手來,便和他握手。金幼春抬頭一看,是一個大白胖子,搖著一柄大白紙摺扇,搖搖晃晃地站著。他嘻嘻地一笑,一雙肉眼,只成了一條縫。金幼春這時卻愣住了,記不起他是誰。但是看他的面孔,又像很熟,也只得隨著他握手。那人說:「久違久違。」 金幼春說不出別的來,只好說:「久違久違。」 那人笑道:「節庵這一晌見面嗎?」 金幼春隨口答應道:「不很常見。」 那人又道:「宇塵呢,大概常見吧?」 金幼春聽見他說起包宇塵,才想起來,他是包宇塵手下一個跑小路的,在國會裏頭當了一名課員,仗著議員熟人多,在外面也以政客自負,湊和著四五個朋友,辦了個《憲治週刊》,兼算新聞界一分子。他姓秦,號連璧,和金幼春原有一面之緣。這時金幼春才說道:「我的記性太壞,幾乎不認得。秦先生怎樣忙法?」 秦連璧道:「窮忙而已。現在我倒是有點兒計劃,由宇塵出面,要把我那個週刊,擴充作一個大報,很想金先生替我們幫點兒忙,以光篇幅,不知道能夠不能夠?」 金幼春道:「你老哥辦報,一定效勞。」 秦連璧拿著手上的扇子,往東一指,說道:「宇塵在來今雨軒等我,我要去和他說話。因為在他一處,還有一個蕭院長,宇塵要介紹我和他談談呢。過兩天我再到貴寓奉看吧。」 說著拱手一揖,向東而去。 其實,秦連璧逕自出了大門,回他那個憲治週刊社。這憲治週刊社,設在一個會館裏,東邊三間廂房,秦連璧住了一間,餘下兩間,便是社址,請了會館裏同住的一個同鄉,包辦編輯發行等事。他掛著一個社長的名字,倒不很問事。不過這週刊每出一期,秦連璧要作一篇社論,這一篇社論也歸編輯代庖,社論的題目底下,卻署著「秦連璧著」四個字。這日回來,他的那位編輯周天松,正在伏案沉思,臨窗撰稿。秦連璧便問道:「天松,文章成功了嗎?給我看看。」 周松道:「還只成功一半呢。」 秦連璧伸頭一看那稿子,是個「也哉」兩字落腳,便問道:「我出去的時候,不是已經作到這地方了嗎?」 周天松道:「因為來了客,談了半天,所以沒有作下去。」 秦連璧聽說,心裏就很不以為然,臉色馬上變起來。說道:「辦公的時間,最好總不要見客。現在北京城裏,生活艱難,莫說十五塊錢的事,就是五塊錢的事,也不容易找。」 周天松碰了社長這樣一個大釘子,不敢說什麼,紅著臉,伏在桌上去,依舊搜索枯腸,去作那篇社論。 秦連璧一天到晚,是要在外面跑的,回到社裏來,那倒是點個卯而已。這時他偶然一看日曆,正是星期三。他忽然一想,糟了,這個禮拜,又過了一半了,所欠印刷局的錢,約好了這一禮拜之內,如數歸還的,現在絲毫還沒有預備,如何是好。說不得了,還是到包宇塵那裏去撞撞木鐘,或者一撞便響,也未可知。這樣一想,坐著車子,馬上就到包宇塵家裏來。這個地方,他是常來的,也就成了家裏一樣,直進直出,一直走到包宇塵辦事抽煙的那間屋子,隔著門簾,先咳嗽了一聲。包宇塵正在屋裏坐著,聽見咳嗽,便問道:「連璧嗎?進來坐。」 秦連璧一面答應,一面走了進去。包宇塵靠著沙發椅抽煙卷,一見他,皺眉道:「你怎樣兩天沒到院?一百二十塊錢一個月,北京這個地方,哪裏去找,你倒把它不當事做。」 秦連璧走來就碰了一個釘子,臉上倒有些不好意思的。 秦連璧到這裏來,原是意在籌款,當然要在包宇塵歡喜之時才可以說。現在包宇塵既然怪他不到衙門,再要說要錢,恐怕是加倍地不討好。只得將籌款之話丟開。說了一些吃喝遊逛的問題。包宇塵被他談得慢慢地有些興趣了,笑道:「今天晚上有工夫沒有,請你聽戲。」 秦連璧原來沒有什麼事,隨時可以吃喝遊逛的,而且想活動,陪著高一籌的人物開心,正也是應盡的義務,連忙說道:「有工夫,有工夫。上哪一家戲館子?」 包宇塵道:「是明明家。」 秦連璧道:「不錯,今天是小玉枝在明明戲院,演她的新編好戲,《還珠計》。」 包宇塵笑道:「今天我原沒有工夫去看戲,無奈李玉泉包了兩排座,到處拉人捧角,讓我與他找幾個人,我正找不著呢。你的嗓子大,能夠叫好,你去聽白戲,他一定是歡迎的。」 秦連璧道:「哦!是李總辦請客,我一定可以去。不過我向來沒有和李總辦見過面,冒冒失失的,怎樣入座?」 包宇塵道:「他買了兩排座在那兒,共有五六十個位子,只怕坐不滿,誰去坐,也沒有拒絕的道理,你只管去坐。」 秦連璧道:「明明戲院,不是買票入座的嗎?」 包宇塵道:「你太仔細了。你在門口,只要說一聲『李總辦定的座』,茶房自會引了進去。上個禮拜六我曾去了一次,李玉泉自己,坐在樓上包廂裏,樓下池座上兩排客,都是他請的朋友,大概十分之九,是他不認識的。他看見兩排座滿了,他就歡喜。你和他有交情沒交情,絲毫沒有關係。」 秦連璧道:「要人看白戲,那還不容易,莫說兩排,二十排也有人坐啊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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