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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七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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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幼春見他如此說,當真就像做了門客一樣,也是禁不住要笑。自這天起,金幼春住在這廟裏,茶是茶,飯是飯,方便許多。他把單春林送他的錢,分了六十塊錢,在貝葉和尚那裏,算是飯錢,越發喜歡得貝葉無可無不可。又過了兩天,金幼春去訪問了一回邱觀海,微微露出請他在單春林面前吹噓的意思。邱觀海知道單春林並不討厭他,這個人情落得做的,也就一口答應。有一天下小雨,單春林要打小牌解悶,便打電話把邱觀海叫了去,打五百塊一底的麻雀。同席的還有一個鄭次長,一個彭督辦,都是常陪單總理打小牌的角色。在政治上是嫡系人物中的嫡系人物。 原來單春林有幾種嗜好,除了下棋、看佛書、抽鴉片之外,就是打小麻雀牌。這種小麻雀牌,若不是有特別的重大事情,每晚九點鐘以後,照例八圈。牌也不大,由二百塊一底起,到五百塊一底止。不過他有一個脾氣,喜歡貪翻數。手上十三張牌,若有七張是筒子,馬上就做筒子一色。其餘的六張牌,哪怕有一嵌有一順,他要是決計做一色,都能夠把它拆了。有人常說,他這種牌品,足代表他的政治主張,而且他做一色的時候,總是勉強的多,自然不容易和。其初往往因此,把手氣閉住,八圈牌大輸特輸。 這一輸,他必定說,再不打牌了。總是不和,氣人得很。他做到一個大總理,輸個千把幾百塊錢,原是極稀鬆的事情。可是他打牌玩,無非取樂,要是老貪老不和,未免大大掃興,所以他一輸,就要不快活。後來和單春林打牌的幾個老人,都知道他這個意思。每逢坐在他的上手,看見他做一色的時候,他要筒子就打筒子給他,要萬子就打萬子給他。其餘兩個人明知那人是睜著眼睛打牌給人和,可是誰也裝糊塗,只當不知道。大概和單春林打一回牌,好是保本,不好總要輸個一千兒八百的。尤其是坐單春林上手的人,設若單春林等著吃那張牌,自己手上有,不能不拆開打給他吃。這樣一來,就輸的時候多,和的時候少。所以他們陪總理打牌,暗地裏不叫打牌,只說湊份子來了。單春林本人,哪裏知道這些緣由,總以為自己的牌學高明,所以戰無不克。 今天來的彭督辦、鄭次長,就是常來湊份子的兩位。打牌之時,鄭次長坐在單春林的上手,恰好開頭第一牌,單春林就做索子一色。鄭次長坐的地位,負有放牌的責任,不能不望單春林和牌。所以他摸了索子,不問好歹,就打出去,結果是單春林和了。邱觀海笑道:「鄭次長這張牌打得冒失些,應該吃包子了。」 鄭次長故意回頭一看,說道:「喲!原來總理已有三鋪牌下地了。沒有話說,我包,我包。」 單春林第一牌就和了個清一色,高興得很,叫著鄭次長的號道:「培之這個月總是小贏,也應該輸幾個才好呢。」 鄭次長乘著機會,就恭維兩句,說道:「要說小贏就應該輸,大贏該怎樣呢?誰也是贏了還要想贏,不過贏不到罷了。再說旁人的錢我都贏過,唯有總理的錢,我贏不到,總理的牌,實在打得好。」 單春林笑道:「哪來的話,我也不過偶然手氣好而已。你是現任的次長,還怕輸不成?」 鄭次長笑道:「次長不怕輸,督辦更不怕輸了。」 彭督辦道:「我又何嘗不怕輸。就眼前說,要算總理不怕輸。不說別的,本錢已經有了。」 鄭次長道:「由此類推,可知總理做事,都是先把基本培植好了,再往前進行的。我們在政治上奔走,不要問總理的政策如何,跟著總理打牌上去學,就要學不少的見識了。」 單春林聽了他的話,只是微笑。邱觀海一看,這個時候,總理高興,已達極點。就好在這個當兒,和金幼春說兩句話,便說道:「我昨天遇見一個朋友,問我打牌不打牌?我說大概每星期有一半日打牌呢。他羡慕得很,說是有三年不知牌味了。」 單春林隨便問了一句道:「這是誰?」 邱觀海道:「就是那金幼春。」 單春林道:「你提起他,我倒想起一樁事。那一天他到這兒來,我本想和他談兩句,偏是來客很多,只說了幾句閒話,他就走了。他現在怎麼樣?你見著他了嗎?」 邱觀海道:「他特意找我去了,意思是想請總理給他設一點兒法子。」 單春林回轉頭對彭督辦道:「你那裏給他掛一個名吧,這人是個寒士,很可憐的。」 彭督辦連忙答應,便問邱觀海,這人姓什麼、叫什麼。邱觀海告訴了他,又著實地把金幼春的文才誇獎了一番。鄭次長道:「既是個有學問的人,那是很容易安插的。」 邱觀海道:「那麼,鄭次長何不也給他一個位置呢。」 鄭次長也不知道金幼春和單春林有什麼關係,見單春林親自薦他,一定是個新賞識的人物,他怎樣不要維致?也應許了給金幼春一個位置。過了兩天,兩方面的公事,都已送到道泉寺來。這彭督辦委的事,是個掛名的,不必劃到。鄭次長委的,卻是第三課的幫辦,是有意提拔他,好讓他往上升的。金幼春反正也沒有事,落得天天到部。這個課長,是一個老部員,人極謹慎,而且老於官場,對上司極為恭順,所以總長、司長儘管調來調去,他的位置是不掉的。 金幼春雖然在京多年,實行上衙門辦公,這還是第一次。其初,總以為有點兒公事辦辦,不料這一課除了不到部的而外,還有三十多人,每天雖然有個幾件公事,由課長分配幾個人辦了,其餘的人,大半都是閑著。課長帶著一部《三國演義》,在公事桌上閑看,本來就沒有什麼事。金幼春是個幫辦,上不上,下不下,越發地不用辦事,每天到部除了看報而外,不過和幾個部員,閒談而已。 這一天金幼春到部晚一點兒,在院子外面,一點兒聲音沒有聽見。心想今天是什麼日子,又是假期嗎?一腳走進屋裏,只見裏面的人分作三批,一批圍在東邊桌子上,在那裏下圍棋。一部分在西邊桌子上,在那裏下象棋。靠北的兩張桌子上,兩個人對面的,對伏在桌子上,在那裏睡午覺。所以這屋子裏,竟一些聲音沒有。金幼春也不去驚動他們,把報架子上夾的報,取下來三份,自在一張沙發椅子上坐著看。 金幼春把三份報都已看完,放到報架子上去,一看下棋的還在那裏下棋,睡覺的還在那裏睡覺。不過北邊桌上,多坐了一個人,是主事張壽山在那裏抽煙卷。他看見筆架上插的筆,東倒西歪,不很整齊,一支一支地給他扶正,又把墨盒子移了移,對桌子上吹了兩口風,把浮土吹去,那種樣子,簡直閑得沒奈何。金幼春本想換兩份報再看的,張壽山卻和他點了一點頭,臉上含著笑意,似乎想和他說話。金幼春便道:「才來?」 張壽山道:「剛才有一個飯局,所以來得晚一點兒。」 金幼春也坐到自己的公事桌上去。張壽山卻在身上掏了一陣,掏出一盒煙捲,遞了一根給金幼春。金幼春欠了一欠身子,將煙接過,便找一句話敷衍他。卻道:「這個熱天上午請客,不大合宜。」 張壽山道:「是的,昨晚上那個飯局不錯,到的客非常齊整,除了我們的課長而外,我們這第一、第二第四幾位課長都到了。」 說時,又一個主事李鳳閣拿著煙捲過來就火,聽說張壽山談飯局,便道:「昨天我的車夫走時,有兩個飯局,他好拿兩份車飯錢。」 張壽山道:「我們的地方不壞,是忠信堂。」 李鳳閣道:「我兩個飯局,完全是西餐,一處是西車站食堂,一處是擷英。在西車站食堂同席的人,一大半是鐵路局的。錢處長也在座,和我很談得來。」 張壽山道:「昨天晚上,我雖然只一個飯局,可是鬧了大半夜,因為吃過飯之後,我們就到秦課長家裏去打牌。我告訴你,你也替我可惜,我嵌紅中,碰白板,一個發財單吊,被上家一副小牌和去了。我一問下家,他只要一上牌,就打發財哩。」 他兩人由飯局上,慢慢談到牌經上,正要往下談,就聽見窗戶外面,茶房大聲嚷道:「總長到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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