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京塵幻影錄 | 上頁 下頁 |
| 四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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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佐才道:「你老哥交遊廣大,自然覺得這事很小。但是你要一到內地去,要說在京裏做官回來,那就大有意思。就以敝處揚州而論,我們一進了旅館,說是由北京回來的,他們馬上就加倍客氣起來,說這是京官,連忙讓大房間。就是那旅客一覽表上,什麼老爺自北京來這幾個字,也格外加大呢。至於一下鄉,更不要提,所有民團局裏的董事、小學校裏的校長,都要來拜會。過年一請春飲,這個首席,總是京官坐的。譬方兄弟就經過這種風味。是北京住閑住得久了,老是得不到一個差事,那回家去,鄉下人就不很大歡迎,背後他還說你沒有本事。所以在京沒有事,總不好意思回南。而且寫信回去,總得說有事,不過錢少,不能寄回來。有時候也怕家裏人不相信,卻在那機關辦事的朋友家裏,偷幾個印了機關下銜的信紙信封回來,就把那個寫信寄回去,當著一種證明。」 李逢吉笑道:「這個樣子你大概也試過。」 王佐才道:「不瞞老哥說,這都是我閱歷之談。所以我現在的思想,第一,在大機關裏找一個事,倒不怕差事小。只要人家一問那貴衙門來,我說在總統府,或者在財政部混差事,那就有面子了。第二,就是要實實在在弄幾個錢。至於什麼行當,什麼名義,我以為像我們這種人,卻用不著去考究。」 李逢吉聽了這一番話,如開茅塞。笑說道:「這雖是玩話,卻很有道理。」 王佐才道:「絕不是笑話,這都實在情形。我這一番話,老早就想告訴逢翁,打算請逢翁懇求雁老,給我介紹到一個什麼機關去弄一個位置。至於這邊的事,我還是兼著,以便在將來保案上,也可以弄一個名字。」 說時比著兩隻衫袖對李逢吉一拱手。那顆尖小油膩的腦袋,卻在那合抱的拳頭上,碰了幾碰。那種殷勤誠懇的樣子,不由李逢吉不大為感動。李逢吉道:「這事你何必求我,有一條極好的路子,你怎樣不曉得走?」 王佐才道:「你先生的明鑒,兄弟哪裏還有好路子?」 李逢吉笑道:「這事也許你不曉得。我告訴你,現在何鑾保的太太是唐雁老的幹小姐,又新鮮,又親密,說話沒有一句不靈的。你只要一求何君,請他的太太,從中吹噓一二,你想,還不是合著俗語的那句話,一敲一下響嗎?」 王佐才道:「什麼?何先生有這麼好一個消息哪?那還了得,他這以後,就是雁老的姑爺,將來要弄什麼差事,比什麼保案還硬啦。好事,好事!是幾時拜成功的?怪不得他臉上紅光煥發,原來是走著這一段子桃花運。李逢翁,你的才具學問,都和何先生不相上下,就是這運氣上差些。」 李逢吉笑道:「倒不是運氣差些,只是少一個善於交際的太太。」 王佐才道:「不是那樣說,能拜在雁老名下做一個晚輩,男女沒有什麼關係。你想雁老那樣才德具尊,官高爵顯的人,我們要有這樣一個老子,那還不是三世修的嗎?就以我而論,要想當雁老一個乾兒子,也不能夠呢。」 李逢吉聽了這話,臉上帶一點兒紅色,直著脖子,頭也不肯轉,有些不以為然。王佐才的臉上也未免黃中帶紫。笑著解說道:「我原是這樣譬方,哪裏真有這事。」 李逢吉不肯理他,低著頭,只是算他的賬。王佐才也沒有往下說,把那疊好了的報,拿了起來,看了幾行廣告,把報扔下,然後搭訕著說道:「不早了,吃晚飯去。」 說畢,就走出去了。 這一晚上,王佐才盤算了一整夜,心想要用個什麼法子,才找得上何鑾保。自然人家認了這樣一個闊老子,也是一樁喜事,應當恭賀。若是能湊上個六樣禮,至少也要三四塊錢,八樣就不用提了。無論如何送禮這一層,那是辦不到。倘若送了禮去,事情弄不到,偷雞不著蝕把米,那也太不合算。但是不送禮,憑著一張空嘴叫人幫忙,又似乎太硬了一點兒,送禮,捨不得錢,不送禮不好求人。這兩個問題忽上忽下,算了大半天,總不能決。一夜想到大天亮,也沒個主張。次日清早起來,看見桌上一張包茶葉的紅紙,忽然大悟,拍手道:「有了有了。」 他想到,送禮送不起,寫信我還寫得來。何不買兩張紅色信箋寫他一封賀信。寫了這一封信之後。我再去見面,那比較地加一層恭敬了。主意想定了,自己便跑到南紙店裏去,買了三張紅色八行。買了回來,連忙將自己常帶著的分類尺牘,駢體尺牘大全,秋水軒尺牘,一齊搬了出來。先查了一查目錄,不料女子拜人做乾爹的信,這上頭一封也沒有,不但女子拜乾爹的沒有,就是男子拜乾爹的也尋不出來。這糟了,先一個難關,就不知用什麼格式,第二就是信裏面要用什麼典故,也找不出來。據自己所知,只有馬士鍼拜魏忠賢做幹老子,和呂布拜董卓做幹老子這兩種事。 這兩對父子,都不高明。而且用男子來做女子的典,似乎不合。有是有一個,那京戲《女起解》裏面,玉堂春不是拜解差劉公道做幹爸爸嗎?但是這也不能用,一來不能把解差當唐雁老,二來也不能把玉堂春比何太太。想了半天,一點兒法子沒有。那三張紅色信箋,空擺在桌上,本想去請教李逢吉,又怕他對這事根本不贊成,反要受他一頓教訓。思前想後,到底得了一個主意,就把自己平常用的名片,用紅墨水來塗了。立時,白名片變成了紅名片。 等那塗的紅水幹了,然後在名片上加了兩行楷書字,恭賀何鑾翁、何太太登螟之喜。恭賀兩字另行,何鑾翁、何太太抬頭並寫。然後名字上右角,加上「侍教弟」三個字,下面寫著踵府親叩。他寫這「登螟」兩個字,也曾大加考究,以為義子叫著螟蛉。他拜唐雁老為父,就是往上升的喜事,好像升官發財一般。從前人家說:結婚是小登科,那麼這比之于登科,更不相上下了。這樣一想,就寫了「登螟」二字,覺得四平八穩之至。 名片寫得好了,王佐才把它放在皮夾子裏面,揣在身上,然後在袍子上面,加上一件舊布灰色馬褂,這才到何鑾保家裏來。何鑾保家的門房,雖比不上闊人家裏的,究竟見過些場面,他一看王佐才的衣服,闊與不闊,那不必提。衫袖只四尺六,領高兩三寸,這是前十年的衣服,現在哪有人穿。這一位客,居然穿著這種衣服出來拜客,他的窮,也可想而知了。王佐才一進門,便對門房道:「你們老爺在家嗎?」 門房一點兒不用猶豫,硬著脖子,回頭斜看著王佐才道:「不在家。」 王佐才知道何鑾保的脾氣,上午在家的日子多,門房先生一定是不高興的頭上,懶得進去回話,所以第二句話也不用問,乾脆答應一句,不在家。王佐才既不便說,你主人未必出去了,又不願意就這樣走。只得問道:「你們老爺幾點鐘出去的?」 門房道:「剛出去不多大一會兒,大概晚上才能回來呢。」 王佐才一聽,這種口氣,連等都不讓在這兒等,要他進去回話,那是沒有希望的了。再看那床上睡著一個聽差,手上捧著一本戲本子,正在唱《武家坡》。這個門房,走上前去,就和他對起詞來。他把背脊對著王佐才,王佐才要說話,他也不會聽見。這種樣子,簡直無可轉圜。剛要出門,裏面走出一個內聽差來,他常常到賑務會裏去,認得王佐才,便道:「王先生剛過來嗎?」 王佐才道:「剛來呢,你老爺在嗎?」 聽差道:「在家在家。」 王佐才便掏出皮夾子來,將那張紅名片遞給聽差。聽差知道他和主人是極熟的人,用不著先回稟,便道:「請吧。」 他把王佐才引到內客廳裏去,便將名片送進內室去,給何鑾保看,何鑾保一看,皺著眉道:「這位先生,真有些酸溜溜的了。你看,他為這事,還親自前來賀喜。」 何太太正在一邊,順手將名片接過去一看,說道:「人家恭而且敬地來道賀,怎樣說人家酸?」 何鑾保見自己夫人,先有三分願意,就不好怎樣說壞,便說道:「我到外面看看去。」 說著,便到外面客廳裏來。王佐才一見,舉起雙手,連拱不已,說道:「恭喜恭喜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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