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京塵幻影錄 | 上頁 下頁
二七


  陳伯高一聽,這分明是答應了,回得家去,打電話給包宇塵。叫他開支票來。包宇塵和富優仕商量定了,早就預備好的。得了陳伯高的電話,他就坐著馬車到陳伯高家裏來。

  這一晌,包宇塵常到陳家來的。陳伯高招待好得很。煙固然還是那種四毛錢一支的雪茄,茶也改良了,是極好的龍井。今天來,格外不同了,陳伯高一直讓他到內室裏來,請他一塊兒燒煙。煙榻上擺著四個碟子,一碟子餅乾,一碟子銀面餑餑,一碟子倭瓜子,一碟子五香蘿蔔乾。陳伯高指著銀面餑餑和蘿蔔乾道:「這是我們家裏的土產,特意由家鄉帶來的。」

  包宇塵用手鉗了一塊蘿蔔乾,擱在嘴裏嘗嘗!又不脆又不爛,嚼在口裏,棉花絮似的。而且其味臭熏熏地,有些臭腳板丫子氣味。包宇塵吞下去不好,吐出來也不好,一陣咳嗽,和痰和涎,一陣吐到痰盂子裏去。陳伯高倒不在意,依舊躺在包宇塵的對面燒鴉片煙。包宇塵搭訕著站起來,倒了一杯茶喝喝,漱了一漱口,勉強咽下去了。這時覺心裏舒服些,然後才躺到床上去和陳伯高對面燒煙。

  包宇塵先是說了一些感謝的話,然後才談到錢的問題。他笑著對陳伯高道:「十爺這邊,全虧有老兄幫忙。我曾和富君說過,要好好地感謝一番。富君說,擇日一定專請老兄。我又說,陳先生在十爺那裏,事忙得很,你請他,他未必有工夫到。而且我們的日子長啦,也不是一席酒,可以酬謝人家的。富君倒也痛快,他就另外開了一張支票。」

  說時,他在身上摸了一陣,掏出皮夾子,拿出一疊支票,好像有三四張。包宇塵翻了一翻,抽了一張。遞給陳伯高。陳伯高看時,卻是五百元的數目。接上包宇塵又拿過一張去,就是五千元的整數。陳伯高笑著看了一遍,閉著眼睛將支票攢到衣袋裏去,揣了半天,才抽出手來。這時,他那煙斗正按上了一粒蠶頭大的煙泡子。他一隻手拿著煙籤子,一隻手拿著煙槍送了過來,笑道:「我替老哥燒一口大的。」

  包宇塵道:「不敢當。」

  陳伯高把那煙槍直伸到包宇塵的嘴邊來,說道:「玩一口,玩一口,咱們自己兄弟,還客氣哪些。」

  包宇塵欠了一欠身子,兩隻手捧著煙槍往嘴裏一放,微微地昂著頭,咕嘟咕嘟,一口氣,將煙抽完。陳伯高道:「別的東西,我是沒有,老土我還有幾兩。老哥沒有事,可以常來談談,燒兩口玩玩。」

  包宇塵道:「我雖沒有癮,很愛玩的,如若有工夫,一定來的。」

  說著,拿了一根紙煙,就著煙燈吸起來。吸了兩口煙,似乎很不在乎的樣子,淡淡地對陳伯高道:「陳兄,這款子,似乎要開一張收條吧?」

  陳伯高將煙槍一放,一頭往上一爬,連說道:「是是,那是應有的手續。」

  他一點兒也不猶豫,便坐在書桌邊去,打開墨盒要開收條。包宇塵也跟了過來,嘿嘿先笑了一聲,然後說道:「不瞞老哥說,我為這位富君的事,卻是貼了不少應酬費。當然,無非取之于富君。所以這支票之外,兄弟這裏有一張一千五的,合著老兄那兩張,共是八千,請你開收到八千的數目吧。」

  陳伯高一聽,不料包宇塵還從中蹭了這一大筆,臉上有些不高興的樣子。包宇塵看他遲疑不決的樣子,便道:「陳兄若是不便填寫那麼多數目,就只寫那五千元的得了。另外那個小數五百元,也不必寫了。因為那五百元,和我這裏一千五,又是一家銀行的,我們再說吧。」

  陳伯高想,這另外五百元,本來是撿來的,若是不填收據,他叫銀行裏不付款,豈不是被豬八戒倒打一耙。勉強笑道:「老兄一人的手續料,卻有這麼多。」

  包宇塵道:「和老哥也不無小補,要不然,老哥哪有那小數的五百元呢?」

  陳伯高又一想,人心都是肉做的,我還有什麼不滿意。我現在實收五千五,劉二麻子那兩樣古董,開口三千塊錢,給他一兩千,也就賣了,我還實落三千多呢。這樣一想,他也就沒別的話可說,把八千元的收條開了。和包宇塵雙方約定,十日內准發表。支票的日期是填在第二個禮拜,若是十日內不發表,銀行裏就不兌款。事情辦妥,包宇塵拿著收條來見富優仕,說是諸事已備,只等東風了。

  富優仕見了八千元的收條,是錢已送到那邊去了。對包宇塵拱手道:「實在多謝你幫忙,何以為報?」

  包宇塵道:「笑話,這些上面不要朋友幫忙,人家還交朋友做什麼?官場中有一個惡習,遇到這樣的事情,總要一個二八扣的手續料,我極力反對。所以老兄這款子,就是八千的整數,一點兒沒有零頭。前途接洽的人還說,你這人何其呆也?怎樣不在上面弄兩文?我說,事主兒,就和我的兄弟一般,請問,自己兄弟辦事,還能從中要好處嗎?」

  富優仕道:「老哥說得極是,我總記在心裏。老哥有要我幫忙的時候,無不竭力。」

  從這天起,富優仕陪著包宇塵花天酒地,著實應酬了幾天。光陰混起來,是快得很,不到幾天,閣議上果然把富優仕這個關監督提出通過了。當天的晚報,就載得有這一條在內。富優仕在家無事,買了一份晚報,躺在沙發椅上看。他看到公佈閣議案內,財政部提議,簡任富優仕為胡馬關監督,議決照辦。他不由得笑著跳了起來,說道:「我發表了。哈哈,我發表了。」

  旅館裏的茶房,聽見他在裏面高聲大叫,還以為是叫人呢,便推門進來問道:「富先生叫我嗎?」

  富優仕道:「我發表了。」

  便將晚報遞給他,說道:「你瞧,我發表了。」

  茶房接著報,愣住了,不知什麼事。富優仕道:「你不知道嗎?我告訴你,我現在已經得了胡馬關的監督了。這缺很不壞,弄得好,一年至少可以弄四五萬啦。」

  茶房心裏一機靈,給富優仕請了一個安,說道:「恭喜您啦,將來請賞我們一碗飯吃。」

  富優仕笑道:「行,多不許你,三十塊錢的差事,准不誤你。」

  茶房聽見這樣說,也樂了,連忙走出房去,要去告訴他的夥伴。

  一出門,聽見叫人的鈴響,一看號頭,卻是李逢吉房間裏。他走進去,問什麼事?李逢吉道:「沏茶。」

  茶房提了一把開水壺進去,一面沏茶,一面說道:「這事真幹不了,我要改行了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你這事也不算壞,可以弄十幾塊錢一個月,你要改什麼行?」

  茶房道:「打算出京去,弄個小差事混混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弄個小差事?到哪裏去?什麼差事?」

  茶房道:「胡馬關監督,答應了給我一個差事啦。」

  李逢吉道:「這個監督姓什麼?你怎樣認識?」

  茶房道:「就是隔壁的富大人,事情是今天發表的,大總統的命令,晚報上都登出來了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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