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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七


  王實誠見他招待得十分客氣,面子上倒不能怎樣去駁回,便拿起杯子來先喝了一口,嘴唇皮吧唧有聲,笑道:「雖然賈先生想得到我們這一塊地方,但是買主這樣聯絡賣主的,倒也是很少,我們看在賈先生這一份交情上,我們總也要設法進行這件事。」

  他口裏說著,眼睛可就向北海看了去。北海手扶了酒杯子,臉上泛出淡笑來,無疑的,他對於實誠這話,有些不以為然。賈多才默然地喝了兩口酒,向實誠笑道:「我想這塊地皮雖然不是你二位的,但是你二位果然肯拿出兩分主意來,我想這塊地皮也就可以成交了。我不說假話,我實在是想這兩塊地皮,我希望你二位多多幫我一點忙。」

  實誠對北海望著,微笑了一陣,可又沒說什麼,賈多才笑道:「我很想知道這裏面的關鍵,全在北海兄一人身上。假使北海兄肯擔一點責任,這事准是十拿九穩的成功。」

  說著,右手按住了酒壺,左手拐彎過,伏在桌子上瞪了眼向北海出神。自然,臉上總還是帶些笑容的。北海夾了一塊帶殼的鹽蛋,放到面前。將左手一個食指,按住了鹽蛋殼,將筷子慢慢地挑蛋白吃。可就微笑道:「賈先生給我這高帽子戴,也是不行,我是個尖頭,高帽子戴上去,會晃動著下來的。」

  賈多才竟忘了招待客人,自己提起酒壺來,斟了一杯酒,仰起頭來喝了,似乎要借這杯酒,壯一壯膽,因而酒下肚去,隨著把胸脯挺了起來。先正著顏色,隨後又帶些笑容,沉著聲音道:「北海兄,你現在還沒有結婚吧?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。那位朱月英姑娘,我決計解放她了。假如北海兄有意思,這倒是一段很好的姻緣。」

  北海把面前酒杯子一推,紅了臉站起來道:「賈先生,你這是什麼話?你以為……」

  賈多才立刻搶了過來,將他按住了,笑道:「我多喝了兩杯酒,未免有點說酒話。可是我對於你閣下,認為是一位好青年,極願意作為朋友。現在算是兄弟失言,買賣不必談了,玩笑也不必開了,我們專喝酒,談些別的事。我既是說錯了話,應該罰酒三杯。」

  於是取過酒壺酒杯,就站在他面前,連連斟了三杯酒,自己舉起來喝了,笑道:「該罰該罰。原諒原諒。」

  北海對於他這話,本來有些怒意,見他喝了三杯酒,就沒有什麼可說的,因也笑道:「我並非生賈先生的氣,只因這話讓別人聽去了,很容易生出一種誤會。」

  賈多才看他那情形,已經不會生什麼氣的了,臉上的笑容又複加深了一層,回到自己位子上,隨著敬酒敬菜起來。果然,在這一餐飯過後,賈多才始終沒有提到過地皮和月英的一句話。這麼一來,倒叫北海心裏,有些過意不去,只得和他道謝而別。他心裏,同時也就拴了一個疙瘩,非見著程志前不能解除,因之出了小西天的飲食部,一直就向後面院落裏走了去。只在程志前房間的窗戶外站定,就看到張介夫穿了馬褂,在對襟紐扣上,正正當當的垂了一塊黃色徽章。自然,他滿臉都是笑容,遠遠的就聽到他道:「廳裏這些人我全混熟了。薪水可真不少,六十塊錢,還要打個八折。不過我的意思,並不在此。廳長也對我說了,不妨在廳裏先混上兩個月,外面有好缺,再放我出去。我想不就吧,一來介紹人的面子,有些磨不開,二來呢,有了一個差使在手,到底一個月有點收入,貼補貼補旅館開銷,也是好的。廳長雖是北方人,他在南方多年,和我們南方人說話,是非常之投機的,仿佛也是同鄉一樣,所以他對我說話,十分客氣。」

  志前在屋子裏背了兩手在身後,踱來踱去,把眉毛頭子緊緊地皺著。看那樣子,他心裏也就煩膩到所以然了。北海跳著的到屋裏來,笑道:「程先生,我有一件很有趣味的新聞報告給你。」

  志前笑著點了兩點頭道:「報上登的很詳細了,不就是賈多才的婚姻問題嗎?」

  北海道:「這件事真登報了嗎?」

  志前道:「你忙一早上連報也沒有看到,你都幹什麼去了。」

  北海望了張介夫一眼,笑道:「這事情……回頭我再來報告罷。」

  張介夫看了這情形,點著頭也就走了。志前笑道:「你們的談話,我已經知道了。剛才我也在那邊吃午飯,聽到老賈那一番話。你這孩子未免有點傻氣,為什麼拒絕他的貢獻?」

  北海紅了臉道:「程先生倒聽見了,這有些不像話。」

  志前斟了一杯茶,站在桌子角邊,將手捧住,慢慢地喝,眼睛可由茶杯的熱氣圈子裏,向北海臉上看了來,笑著搖搖頭道:「你所說的有些不像話,也許正是有些像話。」

  北海偏了頭向志前回看過去,兩手按住了大腿,將腳不住地在地上打著點笑道:「程先生以為這件事是有些可能的。」

  志前道:「老實說,那位賈先生娶這位朱姑娘,目的也不過是暫時取樂,因為在小西天的旅館生活,太枯寂了,把朱姑娘找去和他做伴。可是為了這點小事,引得婦女界對他群起而攻,愛情損失事小,教他在西安進行的事業,受著打擊,那關係太大。他是代表銀行在這裏投資的,假如弄得聲名狼藉,事情辦不成功,他在西安失了面子不要緊,回到上海南京去,也沒有了面子,這就和飯碗問題,發生密切關係了。你要知道,這年頭,一切問題,都是以經濟為背景的。大概他先是為了面子過不下來,少不得感情衝動著,和人吵了起來。事後自己仔細一想,到底不能逞那一時之勇壞了飯碗,還是忍耐一時的好,讓朱姑娘離開了吧。這個人既是他不能把持住,不如和你做個介紹人。你感激他,也許會在地皮上,幫他一些忙的,把主意想透了,這還是與他有益的,所以他有那一番話。」

  志前是帶呷著茶,帶把話說,眼睛自在北海身上打量著,看他臉上,只管把笑容逐漸地加深,似乎他已經回想過來了,於是走過來,拍拍北海的肩膀道:「假使你肯信任我,聽我的話去辦,我可以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的。」

  北海笑道:「程先生也未免誤會我的意思。假如我有那分能力,我不談什麼婚姻問題,就硬出一筆錢,救了她一家三口了。」

  志前道:「正因為錢的關係,已經過去,現在不過是愛的問題了。」

  北海坐著是和桌子相近的,側了臉看到桌子上的報紙,這就順手把報拿起,雙手捧著看。志前因他不答覆,向他偷看著,見那舉起來的報紙,兀自有些抖顫,是他由心裏樂出,笑得太厲害了。因笑道:「我告訴你,你趁著這賣地皮的中間人資格,大可以從中撈一筆結婚費的。」

  北海卻不答覆這句話,呀了一聲道:「報上把老賈的事,登了這樣一大段,所幸沒有把名字登了出來。」

  志前道:「呀什麼?又是你一個莫大的便宜,這樣留一線地步,讓老賈去和緩各方面,你是這方面裏面之一面,他也是敷衍敷衍你的。只要他肯敷衍,你就好進行了。」

  北海也沒說什麼,將報按在膝蓋上,昂頭對窗戶外望著,只管微笑出神。就在這時,卻見胡嫂子搶著她那小腳步子,亂撞亂跌的由窗子外經過,一會兒功夫,他在張介夫屋子裏叫起委屈來了。她道:「我們並沒有請那些太太們多事呀。姑娘才嫁給人家幾天,就要送了回來,那不是一樁大笑話嗎?靠那百十塊錢,我能養她一家三口多少天?求求張老爺去對賈老爺說,還是把那孩子收留了吧。」

  又聽到張介夫道:「那位藍夫人要把這姑娘救出來,與賈老爺有什麼相干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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