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
八七


  ▼第二十二回 俠語動脂唇群姝集議 虛情驚玉腕苦女逃囚

  這個宇宙裏面的人,似乎都有兩副面孔,一副面孔是為了爭名而用的,一副面孔是為了爭利而用的。這兩副面孔同時拿出來,往往就生著很大的衝突。程志前隔壁屋子裏那位教訓老爺的太太,這時就是把兩副面孔,一同拿出來的人了。王北海怔怔地聽過了一陣子,卻不由得怒從心起,恨不得跳到那邊屋子去,打那女人兩個嘴巴。志前卻笑著望了他的紅臉,沒有作聲。過了一會子,那胡嫂子卻由隔壁屋子裏走出來,似乎也在臉上帶了一種笑容走過去。北海實在是不能忍耐了,並不先知會志前,起身就向外面走著,直搶過後院子門口,把過路的地方給攔住。胡嫂子對於他的面孔,倒是很熟的,這就站住著,向他笑了笑。北海臉上還紅著呢,把喘氣的樣子按捺下去,然後向胡嫂子笑道:「大嫂子,你又可以分一筆媒錢了。」

  胡嫂子向後退了兩步,手扶了牆,微咬了嘴唇向他望著。笑道:「聽你先生說話,也是本地人,我是哪種人,你還有什麼看不出來的嗎?」

  北海兩手插到褲袋裏,隨著又抽了出來,兩手互相搓了幾下,因笑道:「我怎麼不知道你是那種人。我要說一句你不大愛聽的話,是你自己的親戚,你還介紹著賣出去呢,別人的兒女,你有什麼不能介紹的呢?」

  胡嫂子被他這話一頂,倒楞住了,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北海見她不作聲,索性把眼睛瞪著,因道:「我告訴你罷。當年西安城裏餓死人的時候,官府裏還不許賣人,賣出去的,為了逃命起見還是偷偷摸摸地出去呢。現在地方太平多了,窮人找飯吃,只要不偷懶,總有法子的。你若是再做賣人骨肉的事,我一定去報警察。」

  胡嫂子嚇得臉上由紅中透出青來,強笑道:「喲!先生,我們一不認識,二也無冤無仇,你為什麼這樣子對待我?」

  北海道:「我若認識你,就不會讓你做出這種事來了。至於有仇無仇,你不用問我。你們那親戚,同你又有什麼仇,你為什麼要把她的骨肉給賣了?」

  胡嫂子呆站了一會子,這就笑道:「先生,你倒為的是朱家那孩子的事,這不和我相干,她自有奶奶和娘做主,把她賣給人作小去了。假使你也像賈老爺一樣有錢,也早給你做了媒了嗎?他們家得姑爺救窮,救不了她的窮,就做不了她的姑爺,這有什麼客氣。」

  她說著,把嘴角還撇了兩下,北海聽了這話,不由得心裏也是一動,身子呆著不會動了。胡嫂子冷笑了一聲,側了身子,也搶步奔了過去。等北海回想過來,她就跑得很遠了。北海碰了一鼻子灰,要追人家也追不著,只好垂了頭,悄悄地走回屋子來,志前向他注視了一會子,便道:「你見那婦人,說了些什麼?」

  北海苦笑了一笑道:「同這種無知識的婦人,有什麼話說,只有把法律來治她。」

  說著,捏了一個拳頭在桌沿上重重地捶了一下。志前看了這樣子,就知道他碰了一個大釘子,微笑道:「年輕的人,總是熱心的。其實社會上不平的事也很多,我們也只好看一點子不看一點子。」

  北海兩手又插在褲子袋裏,在屋子裏打了幾個旋轉,就低了頭坐在椅子上,輕輕地歎了一口氣。志前望了隔壁屋子的板壁,將嘴努了一努,低聲微笑道:「你實在不該打斷他們的興頭,讓她再引一個女孩子來看看,難道這地方有許多窮人,總是非賣身不可的嗎?」

  北海道:「賣身的人不多,可是人販子太多。宇宙裏的事,當事人無所謂,總是中間人把這事情弄壞的。」

  他越說話,聲音就越大,把頸脖上的青筋都暴露出來。

  志前只好站了起來,向他連連地搖著手。同時可就眼望了後牆窗子外,不住地努嘴。北海向那邊看時,正是月英的祖母和母親,抖抖擻擻地由這裏走向後門去。在他們後面,還跟了一個男子漢,正是那藍專員的聽差,他一面在後頭跟著,一面唧咕著。北海道:「程先生看這情形,又生出什麼問題了嗎?」

  志前笑道:「當然有點什麼關係,要不然,那聽差已犯不上這樣跟著了。」

  北海兩隻眼睛,釘住了窗子外看著,絲毫也不轉動。直到不看見這三個人的人影子,才向志前道:「藍專員到這裏來,就是要來找事情做的,像賈多才這樣蹂躪女權,正值得他們追究。」

  志前笑道:「就著你的立場說話,大概是無論什麼人,你都認為是和你一樣同情的了。」

  這是一句淡話,倒叫北海不能有什麼話跟著向下說了。他在這話裏強自鎮定著,坐了一會,便道:「程先生有什麼事嗎?」

  志前想著,今天是你突然來找我的,你自己又突然的要走,有事沒事,你心裏明白,問我有什麼用?便笑道:「我沒有什麼事,不過我勸你遇事冷淡些,不要太熱心了,為人心越熱,釘子就碰得越大。」

  北海道:「我也不怎麼熱心,不過好說公道話罷了。這事與我有什麼相干,我倒去白操心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,已經是拔開腳步,向外走了去。這次不走前門了,徑直地走到後門口來。果然的,那個藍專員的聽差,正靠了門框子,在那裏向對過小門洞裏望著。那兩個婦人,還是在院子裏走著呢。北海站在門口,也向那邊門裏頭望去。那聽差看到這種樣子,只管向他周身上下,看了一個夠。北海倒有些難為情,如若自己走了開來,恐怕是更讓人家疑心。於是向那聽差笑了笑道:「你先生看,這兩個女人不是很可憐嗎?」

  那聽差從來沒有聽到人叫他作先生,見一個學生樣子的人,這樣向他稱呼著,不由得心裏大為高興。他就向著北海笑道:「可不是?我們太太在樓上聽了他一家人在樓下又哭又說,鬧得很可憐,就叫我跟著他們來打聽究竟。」

  北海道:「他們說了什麼呢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