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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六


  茶房笑道:「胡太太,你何必問他們的事。他們都是沒有知識的人,一句話不順頭,就要哭了起來的。」

  那婦人道:「人不傷心不流淚,不是受了委屈,人家會哭嗎?我不怕哭,你只管叫一個人來,我還有要緊的話問她呢。」

  接著腳步響,那茶房是由窗子外面帶了笑容過去。

  志前輕輕地對北海道:「你看罷,不用我們多事,這位太太會替她想法子的。你沒有聽說,她和老爺要錢,一開口就是三千嗎?有這樣大批收入,她花幾個錢,幫一幫苦人的忙,那簡直算不得一回事。」

  北海停了聲音,就向窗子外面看著,不多大一會子工夫,就見那個茶房,把胡嫂子引了進院來,向隔壁屋子裏走去。先是聽到胡嫂子敘述了一會,隨後就聽到那局長太太道:「你們真是不開眼,一個銀行界的人,隨便在箱子裏摸摸也是錢,你怎麼把那麼漂亮的姑娘,才換他一百五十塊錢?」

  接著便是胡嫂子格格的一聲笑。分明是她答覆不出來這句話。那婦人道:「你們真是老實人,女孩子雖然賣給人了,但是還住在旅館裏呢,大家見一面,不見得就撅了她一塊肉走。」

  這就聽到胡嫂子接嘴道:「是呵!不是那位周太太,也是這樣替我們撐了腰和姑娘見了面嗎?面是見了,話也說了,我就怕那賈老爺生氣,要和姑娘為難哩。」

  那婦人道:「哼!這是你們內地人,沒有見著什麼大來頭的角兒。像我們在南京上海,在什麼地方,也可以遇到他們,不過是一種生意人罷了,他有什麼權力,可以壓迫人。這位周太太,倒是我的同志,那位賈先生,若是欺負朱家姑娘的時候,你只管來報告給我,我也可以出一臂之力。」

  順了這篇話之後,接著,就是唉的一聲長歎,是那位局長接言了。他說:「你這不是多事多過分了嗎?別人家夫妻……」

  那婦人喝道:「我偏要管,姓賈的若是虐待了她,我還要和他打官司。好在這小西天裏面,住了有一位專查人間善惡的專員,要告狀在本飯店告他就行。」

  那局長道:「喂,這位嫂子,你不必在這裏打攪,你去吧。」

  隨了這句話以後,就見那位胡嫂子,手扶了牆壁,由窗子面前經過,低了頭是慢慢地走著的。可是那個穿西裝的女人,立刻跑得高跟皮鞋,得得的響,順手一把,將胡嫂子拉住。這時,可以看清她的臉了,像石灰一樣的,敷了一層厚粉。可是在那厚粉之中,凸凹不平的,佈滿了紫色疙瘩。兩道眉毛都箝乾淨了,卻還剩了兩道粗的肉痕,在肉痕上再畫了一道墨線,兩隻胡桃大眼,右眼皮上,還有一個蘿蔔花兒。鼻子倒是很高,可是鼻子下面,兩個大厚嘴唇皮,向外翻了出來,由那翻嘴唇裏,露出兩排亂七八糟的牙齒來。她道:「你怕什麼?我不叫你走,什麼人也不敢叫你走。你以為他是一個老爺嗎?那算不得什麼。假使他沒有我,他那老爺也做不成的。你只管跟我進來說話。」

  那胡嫂子是有名子小腳,如何受得了她這樣有力的拉扯?所以顛倒著身體,就跟她到屋子裏去了。北海聽到那太太問胡嫂子的話時,本來臉皮,繃得很緊的,及至胡嫂子跑了出來,倒不由得泄了一口氣。臉上自然也帶了幾分失望的樣子。這時胡嫂子又進去了,他把那沮喪了的臉色,重新又振作起來,這就向志前笑道:「這樣子,她倒是可以想一點法子的。」

  志前向他笑著,還沒有答覆出來這一句話呢。只聽隔屋子哄咚一聲,好像是有人用力在椅子上坐下去,椅子靠背,便打了板壁一下響,接著那婦人重聲道:「你不用嚇成這個樣子,闖出什麼禍事來,有你太太出來負責,不關你的事。」

  那局長很和緩地答道:「算我怕你了。我又沒作聲,你還生什麼氣?」

  那婦人道:「雖是沒作聲,你那種樣子,也很是難看。」

  這一句話之後,那邊屋子裏寂然,什麼聲音都沒有。先是擦火柴聲,隨著茶杯倒茶聲,接著茶杯碰桌面聲,還是那婦人開口說:「我要喝涼的,你和我叫茶房來。這位嫂子,你坐下,你那小腳,哪久站得住?」

  於是那位局長的叫茶房聲接二連三的發出來。接著茶房發出很平和的問話聲。就出來了。太太說:「你和我拿幾瓶荷蘭水來。」

  茶房說:「辣水沒有,只有辣椒油。」

  局長說:「嗐!要汽水。」

  茶房說:「呵!汽水。平常是一塊錢兩瓶,現在恐怕……」

  太太說:「你拿來就是了,一塊錢一瓶我也要。」

  茶房說:「不,恐怕現在鄭州還沒有來貨。要到端午節以後,才有得來。」

  太太說:「你去吧,沒有還說什麼?回來,這裏有什麼水果沒有?」

  茶房道:「現在也少有呀,除非是梨。」

  太太說:「就是梨也好,一塊錢能買多少?」

  茶房說:「一二斤吧?」

  太太說:「喂!不要裝傻,拿兩塊錢出來,交給茶房去買梨。」

  於是洋元噹啷響了幾下,茶房由那邊走出去了,接著她又說:「喂!你也出去,我和這位大嫂說幾句話。」

  局長說:「你只管說你的,我不打岔就是了。」

  太太說:「你不打岔也不行,反正我不要你在屋子裏。你走不走呢?」

  說到這裏,她的語音,可就重得多了。

  這就沒有了什麼聲息,只聽到樓梯踏踏的腳步聲,局長又走出來,挨著窗臺過去了。這就聽到那婦人笑說:「你看,我們這老爺,多聽話,我教他走,他就走了。女人要怕男人做什麼?越怕他他越會顯威風的。」

  胡嫂子說:「這是我們那位姑娘出身不同,他們哪裏敢和你太太打比呢?」

  太太說:「這倒也是,不過作女人的總要抬高自己的身份,只要自己想著,我無論到什麼地方,也可以找得著男人的,那就對男人毫不在乎,要鬧就鬧,要散就散。男人另外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欺負女人。你把我這話去對那位姑娘說,用我這法子就不錯。大不了,不過是他不要那姑娘,那倒很好,那姑娘算逃出羅網了,他一個作老爺的人,總不至於和窮人去追問身價錢吧?」

  胡嫂子隨著她的聲音笑了一陣,沒有什麼答覆,那太太說:「女人的心,都是一樣的,你把我的話仔細想想,對不對?」

  接著就是胡嫂子嗤嗤的笑聲。北海在這邊屋子裏,聽了這樣子久,也就感到沉悶,就在桌子邊坐下。因為桌子上有現成的紙筆,便拿起筆來在紙上寫著,這個女人雖是對她丈夫不好,但是站在女子的立場上,她總算是一位提倡女權的。志前站在遠處看到這紙條,微笑著點了兩點頭。這就聽到那太太說:「既是這裏的女孩子,為了沒有飯吃,不得不賣身子,想必要賣身的人也很多。你路上還有這種人嗎?我倒想在西安收買兩個丫頭。」

  北海聽到,抬起頭來,和志前眼光對照著,也笑了一笑,筆還拿在手上呢,就蘸飽了墨把所寫的幾行字,完全塗抹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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