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
八一


  胡嫂子口裏說著,心裏是想的很清楚,這件事全在老太太身上,於是扶著老太太,就向小屋子裏去。果然的,大家也都跟了去了。那些看熱鬧的人,見人家進了屋子,不能跟著也向屋子裏追了去,聽人家的秘密話,所以大家散了。其實他們三代人,隔開以後,什麼事全覺得沒有一個交代,及至見面以後,倒想不出來有什麼可說的,所以倒反是彼此面面相覷。

  可是在這時候,卻鑽出了一個多事的人,要打聽這事的究竟。這就是那位強項令周有容的夫人。她正由潼關外趕了來,陪伴她的丈夫,對於西安城裏的事事物物,她都感到一種興趣。這時,賈太太的事,已經哄動了全旅館,她也就在人叢裏看著熱鬧。及至他們到屋子裏去了,她還不肯罷休,依然坐在過廳裏一張椅子上,看著他們可有什麼變化。後來許久許久,他們都沒有作聲,周太太倒反是不耐,推開門簾子,伸了半截身體進來問道:「咦!你們怎麼不說話呢?再不說話,賈先生回來了,你們又沒有了機會了。」

  老太太和朱胡氏看到一位東方打扮的婦人走了進來,料著是一位闊人太太,全慌裏慌張站起來沒有一個放手腳處,周太太就向她二人搖著手道:「不要緊,你們只管坐下,我姓周,是那周縣長的太太,不過看到你們說得可憐,所以來打聽打聽你們的情形,你們打算怎麼辦呢?」

  月英就向她微鞠了個躬,可不知道讓坐,略垂了頭道:「多謝你關心,我已經把身子賣給人了,還有什麼打算?什麼都只有聽著人家的了。」

  朱老太坐在床沿上,向周太太望著,想開口說話,但是掀起衣襟,揉擦了兩下眼睛,把話打斷了回去。

  朱胡氏道:「你這位太太,你不知道我們的打算呵!我們總說找著一個做老爺的姑爺,風光風光,不想倒是把我這孩子送到監裏來了。曉得是這麼樣……」

  朱老太可就插嘴道:「餓也餓死在一處呵!這有啥好處?換了一百多塊洋錢我們幹啥事?」

  周太太見他們不知道客氣,也就犯不上和他們客氣,自在桌子下面,拖出一張方凳子來坐著。看著月英,穿了一件深灰布的長衣,手臉洗得很乾淨,頭髮也梳得清清亮亮的拖了一根長辮子,彎彎的眉毛,大大的眼睛,卻不失為一個聰明人的樣子。她靠了桌子坐著,只管把手牽扯衣襟,也是很覺得受窘。便向她笑道:「不要緊的,我們都是女人,隨便談話就得了。你們逃難到西安來找親戚的事,我已經聽說了。你們為什麼不在家裏住,要逃到這地方來呢?」

  朱老太道:「在家裏吃啥呢?住啥呢?誰願走哇!」

  朱胡氏也道:「有孩子爹在世,那還說啥?我們怎麼也不走呵!」

  周太太向她兩人看著,身上穿的藍布褂褲,像破葉一樣,全不貼身,飄飄蕩蕩的。那位老人家是不必說她怎樣枯燥了。就是朱胡氏也是臉上黃中帶黑,皮膚上微微的起著魚鱗式的細紋,頭髮乾燥得像枯草一般,紅中帶黃,可知道這人,始終沒有滋養料進肚子去的。這便向她笑道:「有什麼事,讓你的姑娘,慢慢兒的和我說罷。」

  說著,掉過臉來向月英道:「你只管說。也許我可以幫你一點忙。」

  月英向祖母看著,因道:「奶奶,你就在那床上躺一會子,我們出了錢把這屋子租下,在今天一天,這屋子裏什麼東西,都是我們的了。」

  朱胡氏走近前去,扶著她道:「娘呀!你身子不大好,你就躺下罷!」

  朱老太隨了兒媳扶著,身子向下倒去,手撐了床心的藤繃子軟沉沉的,嚇得抓了朱胡氏的衣服,又坐了起來。月英道:「不要緊的,你躺下就舒服,哪像我們土窯裏的炕哇!」

  周太太道:「你不管他們了,你說你的。」

  月英見祖母已經是躺下了,母親坐在床沿上,於是先歎了一口氣,向周太太道:「我們也並不是賣兒賣女的下賤人家呀。我們在甘肅種著地,養著牲口,也過的是很太平的日子,我的爹,才三十八歲,就丟了我們去了。」

  朱胡氏聽到說他丈夫,立刻兩行眼淚猶如兩條水晶粗線,直墜下來。哽咽著道:「他哪是丟了我們去了呀!他是大兵抓去了,活活的弄死啦。」

  月英繃著臉子道:「娘!你怎麼這樣不懂事,這位周太太……」

  說著眼珠帶了恐怖的樣子,兀自向周太太望著。周太太笑道:「不要緊的,我又不是大兵,你只管說,就算我是大兵,你說的那個大兵,也不見得是我,我怪你做什麼?有什麼話,你只管說。」

  朱胡氏左手拖了右手的袖口子,只管在兩隻眼角上揉擦著。又插嘴道:「我是不要他去當兵的呵!可是不要他去當兵,也得成呵!」

  周太太笑道:「我們這位怯奶奶,你就不必說了,讓你姑娘一個人說吧。」

  說畢,掉轉身來,向月英注視著。到了這時,月英已是忍不住她胸中那一分子悽楚,便流著淚道:「那我就說罷。是那兩年,鬧著旱災,我們那裏,荒得吃樹皮草根……」

  朱胡氏道:「你爹去的日子,還沒有荒到那樣呵!」

  周太太真氣了,頓了腳道:「叫你不要打岔,她剛說兩句,你又插嘴了,以後你不用管。她就是說的不對,也等她說完,你再開口,喂!姑娘,你說。」

  月英點點頭道:「是的,是我說錯了,還是鬧旱災的第一年呢。先是糧食都漲價,六七斤麥子,賣到一塊錢。我家住在到定西縣去三十里的李家堡。這裏是一個小鎮市,鎮市上人,有做買賣的,也有種地的,我爹也種地,也做買賣。」

  周太太道:「你們做什麼買賣呢?」

  月英道:「我們是湖南人,我爹會做湖南菜,開了一家小飯館子。」

  周太太道:「哦!是了,我聽這一條西大路上,湖南人開館子的很多,你們是左宗棠平西的時候,跟了來的人嗎?」

  在床上躺的那個老太太答道:「哼!她公公,就是那個時候來的。」

  朱胡氏推了她道:「娘!你不要說,說了這太太不高興的。」

  周太太微笑了一笑,向著月英一點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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