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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六


  藍夫人聽了這話,心裏又軟了半截,因道:「我倒不想小西天這飯店裏,有這樣搗亂的人,登報我也不怕,這地方的報紙,難道就不歸中央管嗎,若說歸中央管理,他們就不能罵中央來的大員。」

  藍專員到了這時,紫色的臉子,可就不能再鎮定了,取下嘴裏雪茄,連在煙缸子上敲了幾下灰,因道:「哼!你怕什麼?倒下天來,有屋頂著呢,只是我可找誰去?你說報紙不能罵中央大員,他憑什麼不敢罵我?我能封西安的報館嗎?你能說大話救命,剛才那麼些人要打上樓來,你怎麼不出來?倒躺在床上顫抖。」

  藍太太道:「你活見鬼?我那裏抖……」

  一句話未曾說完,只聽得樓底下,有人大喝一聲。嚇得藍太太面如土色,立刻把話停住。其實倒並不涉及樓上什麼事,乃是樓底下的客人叫茶房。藍專員鼻子哼著,淡笑了一聲。裘則誠雖是很恭敬的站著,也是很忍不住笑意的樣子,微低了頭,將嘴唇皮咬著。等藍氏夫妻都不做聲了,這才低聲道:「這事情,我們總應當作一個結束。現在那個姓張的,還在屋子裏等著回信呢。他的意思,想得藍先生一句實在的話,就敢負責去做調人。」

  藍專員道:「什麼?難道還要向我提出什麼條件來不成?」

  則誠道:「那或者不至於。不過說幾句好話,把這風潮息了卻也未嘗不值。」

  說時,依然挺立在專員面前,仿佛是等他的最後一句話。藍專員把怒氣平息過來了,想到今晚上所做的事,實在有些說不過去,便默然地將雪茄用勁吸了兩下,才無精打彩地點了兩點頭道:「那也好,就叫那個姓張的來,我當面問他兩句罷。」

  則誠受了剛才一番驚恐,自己也是拿不出多大主意來,仿佛請張介夫去見藍專員,也是一個辦法,於是扭轉身來,出門就去找介夫。一掀門簾子,一個黑影子閃立門邊,眼前突然的有了障礙物,嚇得心裏猛可跳上兩下,那裏影子卻說出話來道:「是專員請我去嗎?」

  則誠知道介夫站在門外多時,什麼話都聽到了,心裏很是不高興,可是倒不敢得罪他,鼻子裏隨便哼了一聲,就把介夫引了進房去。他這次見了藍專員雖然還不免一鞠躬,但是那鞠躬的度數,可不怎樣的深,若和初次見面鞠躬到九十度比較,現在只好打個對折罷了。藍專員反是不如初次見他那樣有架子,倒是向他勾了兩勾頭,在悽惶萬分的臉子上,還透出了一些笑容來。則誠便站在一邊插言道:「專員聽說有人把今晚的消息,向報館裏送,覺得這誤會那就要因之更深,張君若是能勸勸他們,最好就此完結,要不然,這裏的軍政領袖,決不能袒護本地的報紙,反是得罪專員。」

  他說這話,臉色可是很端正的。介夫道:「那當然不會。不過報紙把消息登出來以後,就是查封了報館,也於事無補。與其鬧得軍政領袖都來管這事,何如把這事按住了,不讓他們發表,省下多少是非?」

  藍專員並不抽雪茄,只管在煙缸上敲著灰,許久才點點頭道:「此言未嘗不是,張先生能夠勸止他們不必再鬧了,那就極好。」

  說著,他就向介夫臉上望著。介夫聽到他叫一聲張先生,只覺得周身的筋肉都抖顫了一下,心房也是連跳了十幾下。

  他便笑著微微鞠了一個躬道:「幫什麼大忙,我是不敢說的。若是專員承認我可以和樓下那幾個鬧事的人去接洽,還不失一個調人資格的話,我就和他們磕頭,也請他們不能把這事去登報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,臉上微微地紅著,那一種敢於負責的精神,不免完全烘托出來。藍專員也笑了,便道:「這就很好!你去和他們說過了,請再來回我一個信。在客邊,大家都是朋友,總要互相維持。我是個言責之官,根本上就不許可搭架子,什麼人都可以交朋友的。」

  說著又微微點了兩下頭。介夫這一下子大樂,樂得幾乎要跳起來。不過當了這樣大人物的面,是不許可的,自己極力的忍耐著,身子還微微地聳了兩聳。則誠道:「那麼,現在你可以去了,太晚了,恐怕他們已經睡了。」

  介夫連說是是,二次又走下樓來,心裏可也默念著,見了賈多才周有容,卻把什麼話去說呢?不如回到自己屋子裏喝一杯茶,抽兩根煙捲,就說是和他們見面了,便算糊弄過去。這樣想著,慢慢地便要向後面走去。樓上忽有人叫了一聲介夫。回頭看時,便見那位書記裘則誠高倚著欄杆,向下看了來,便笑著向他一點頭道:「我暫時回房去喝口茶。」

  則誠道:「何必回去喝呢?」

  介夫一看他這情形,料著比藍專員還急,這就笑道:「那麼,我就去罷。」

  說著,就向賈多才這邊走,這時真夠受窘的,看那裘書記忠於主人翁之事,老在樓上向人看著,不容退後,於是慢慢走到賈多才房門邊來,卻看到他那屋子裏,燈光小得像豆子大,隔了昏黑的紙窗,最易看到這點火光。賈多才沒什麼聲息,卻聽到那月英小姑娘,又在息息率率地哭。這真不好辦,叫起賈先生在這時說話,他第一不高興。而月英還在哭,若要隔窗說話,更怕人家說是探秘密來了。躊躇了一會子,再看樓上,料著則誠在高的亮處,看不到這裏的低處。於是踅到牆角邊,自言自語的,故意學著賈多才的口音,低聲道:「既是你來這樣說了,我看你的面子,不計較了。」

  隨著又用本音低聲道:「多謝多謝,將來我請你吃飯。」

  說畢,咕嚕了一陣,又大聲道:「好!我們一言為定了。」

  這才離開牆角,故意經過樓梯下,又到周有容屋子那邊去。他的屋子,在一個小跨院裏,則誠雖是站在東樓上,也看不到的。這就大方多了,站在那小跨院中間,向天空看了一回星斗,估量著,也就有十分八分鐘了,才回身向院外走來。則誠似乎把這事看得十分重要,他依然還在樓欄杆邊站著。介夫忽然心裏一動,便有了妙計,放開腳步,一陣快走,跑上樓梯。

  還只在半樓梯中,不曾上樓來,這就在身上掏出一塊手絹,一面擦著汗,一面向則誠點頭,笑道:「總算不辱使命,周縣長還等著我談別的事,我不上樓了,請你回復藍專員一聲。」

  說畢,掉頭就下樓了,自己走回房去,由程志前門口經過,見他還在燈下看書,便自言自語地道:「我就知道藍專員非請我幫忙不可!那不是吹。」

  他雖是自言自語,那聲音還是不甚低矮,引得茶房立刻進來和他倒水泡茶,隨著裘則誠也就來拜訪,問他接洽的結果。介夫誇說了一陣,各事都已經說得風平浪靜。只是曾求賈先生介紹過一件事,現在賈先生有點不高興,不願再寫介紹信了,為了藍專員,頗有相當的犧牲。說著,不住地皺眉頭,還帶歎氣。則誠坐著默然了一會,偷看他的顏色,總有點不快,便沉吟著道:「專員初到此地,是不是就能介紹人才,這個我不能知道。不過別的地方,也許可以為力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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