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六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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張介夫道:「諾,我來一句一句指著念給你聽。」 於是他伸了一個食指,點著字紙上的句子念道:「立字人湖南朱胡氏。今憑媒說合,願將親生女朱月英許與賈老爺為妾。收聘禮一百五十元正。又憑媒言明,賈老爺暫不攜朱女南回。即萬不得已攜女南下,亦許娘家作親戚來往。恐口無憑,立字為據。」 朱胡氏眼睛向字定住了看著,靜心聽了下去。張介夫念完了,將手連連地向紙上點了幾下道:「這還有什麼話說?這上面寫得清楚,願意你們作親戚來往。」 胡嫂子點頭道:「話是很好的。不過這字紙是我們寫給賈老爺收著,我們自己可沒有憑據。這話,我們將來憑著誰說話呀?」 賈多才抱了兩手在胸前,冷笑著,鼻子裏嗤的一聲。楊浣花也就板了臉道:「胡嫂子,你也太不會說話,人家老爺花錢討姨太太,難道還倒寫一張字紙給你不成?當了賈老爺的面,我要揭底子說一句,只要姑娘過了門,得了賈老爺的寵,那有什麼事不好辦。這位朱嫂子,你就畫押罷,天色不早了,你該早早地回去,替姑娘收拾收拾的了。」 在這張字紙邊,放了筆硯全份。楊浣花扶起筆來,蘸飽了墨,交給朱胡氏。她拿了筆,只管抖顫。楊浣花道:「你畫一個十字就行,只管抖顫些什麼?」 朱胡氏道:「哎!楊小姐,我這一下筆,我那孩子……」 她說到這裏,突然咽住。在窗子外的程志前覺得這話十二分可憐,不忍聽下去,也不忍看不去,自回房坐著去了。約莫有十幾分鐘,有腳步由廊子上經過,正是胡嫂子和朱胡氏說話過來。朱胡氏道:「她舅娘你看這賈老爺以後讓我們往來嗎?要不,那是今天把我的孩子殺了。她雖說是個女孩子,我守一輩子寡,跟前也沒有第二個。」 她口裏囉囉嗦嗦,就走過去了。志前聽著這可憐的婦人所說的話,實在不忍。接著笑嘻嘻的聲音,張賈楊兩男一女也都過去了。 志前心想,上海旅館裏,類乎這樣的事,也不知道有多少,何必對這件事放心不下,於是在網籃裏抽出一本書來,放在燈下看。剛看了兩行,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不行,便高聲叫著「茶房。」 茶房提了開水壺進來,問是要開水嗎?志前道:「我不要開水,我問你一句話。那張先生屋裏,剛才圍了許多人,又弄著洋錢響,他們鬧些什麼。」 茶房微笑著沒有答覆。志前道:「好像那朱姑娘已經賣給那姓賈的了吧?」 茶房笑道:「也不算賣,就算給一百五十塊錢禮金,把人收過去。若是賣,賈先生還可以多出幾個錢的。因為朱家人只不肯斷了來往,賈先生說,以後的拖累,一定很多,所以就不加錢了。不過他也總要圖一頭,因此說好了,今日晚上,一面交錢,一面就要交人。賈先生有的是錢,只當把這一百多塊錢嫖掉了,也不把這當回什麼事。」 志前道:「今晚上就把人送了過去,為什麼這樣快?」 茶房道:「人家已交出錢來了,人不送去,他怎麼肯答應?他那樣痛快,交錢出來,不就為的是……」 茶房說著話見志前的顏色不好看,自走了。志前呢,明覺得這件事與自己無干,可是心裏頭總覺得喝醉了酒一樣,非常地不自在,書是不能看了,睡又睡不著,只是在燈下悶坐著。約有一小時之久,遠遠地聽到這小西天的後門,有人敲著響。隨著這院子裏的茶房,就向後門走著去了。 志前將屋裏的燈擰得火焰小小的,也就走出院子來。這空地裏正有一堆蓋房子的青磚,就向磚堆裏一閃。看時,一團手電筒閃閃的白光,在空場裏射著。接著茶房引了幾個人走過去。正是楊浣花胡嫂子陪了朱月英來了。胡嫂子道:「月英你什麼都要聽賈老爺的話,你不是個娃,你不要鬧啥脾氣。我們不是窮麼,有飯吃,哪會要你這樣定了終身大事!」 志前等他們過去,立刻在後面悄悄跟著。楊浣花道:「這就很好了。賈老爺多有錢,將來你吃不盡,穿不盡。」 那朱月英由他們去說,卻只是低了頭走。到了前面第二重院子,是賈多才屋外邊了,月英才站住了。那院子裏還有一盞汽油燈沒有熄,志前在牆角邊站住,遙遙看到那姑娘的臉色,有點蒼白。她回轉頭對胡嫂子道:「你不必送我進去了,你回去勸我娘和我奶奶不要哭。我自己的事,我自己知道,我們不是窮麼?我的命該如此,我……」 楊浣花立刻向前握了她的手,又將手絹在她臉上按了幾下。於是她牽著這可憐的姑娘進了那房門。不多久,楊浣花出來了,帶上了房門,隨著那窗戶上的布簾子也遮住了燈光。志前在牆角落裏,只看到那引路的茶房,向這兩個婦人,做了一個鬼臉,好像是戲臺上的扮戲人,在閉幕的時候,做個表情一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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