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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胡嫂子半天沒說話,這才答言道:「喲!她那裏能夠怪程老爺呵,你句句都說的是我們窮人心眼裏的話,別的是假,這東西是真。」

  說著,她手上托了兩塊洋錢,伸出來顛了兩顛。接著笑道:「這小西天的客人,上中下三等,全有吧?誰肯拿出這樣白花花的洋錢來送人?」

  李士廉心裏,這時完全明白,乃是程志前行了一點小惠,將這兩個婦女打動了,便也強笑著道:「這年頭說好話的人多,做好事的人可少。好話誰不會說幾句?像這樣拿洋錢接濟人的事,就不大容易看到了,這位姑娘,若是找著程先生這樣一位實心眼的人,那就終身有靠了。」

  他說這話時,又作出那躊躇的態度,兩個指頭夾了煙捲縮到旁邊去,將中指不住地在煙上彈著,眼睛斜吊了月英。程志前昂著頭哈哈一笑道:「那是笑話了。用小行小惠,買動人家的心,那是曹操王莽做的事。我送這兩塊錢給胡嫂子,我怕他也有這種誤會,早已聲明在先,這位姑娘的事,請她不必和我談。我覺著一個人生在天地之間,得了人家的好處,把身體去報答人家,那是一件極可悲痛的事情,若是給了好處到人,也希望人家用身體來報答,那是要人家悲痛,比不給好處到人,還可惡十倍呢。」

  月英坐在一邊聽程志前講話,本也就止住眼淚了。聽到這樣徹底的話,心裏動著,二次又嗚嗚地哭了起來。志前道:「你不必哭!誰也有個落難的時候,只要忍耐著,慢慢地幹去,遲早總也有個出頭的日子。小西天裏,是胡嫂子說的話,上中下三等人都有,乃是個是非之地,你們回去罷。」

  月英這才逼出一句話來,擦著眼淚道:「多謝這位程老爺。」

  說著,站起身來。在這時,那位坐在角落裏的王北海,忽然站了起來,將手一抬道:「慢走,我有話說。」

  大家聽到,都不免呆了,他在這個時候,會有什麼話可說呢?他等月英站住了,卻並不向月英說話,回轉臉來,向胡嫂子道:「我聽程先生說的這番話,也很替你們可憐。不過我的力量有限,不能幫你們的大忙,我這包袱裏,由家裏帶了六七斤饃來,可以分一半給你們。」

  說著,就把放在桌上的包袱,給解了開來,露出裏面,有二十多個大饃。程志前笑著向他搖手道:「救人固然是人類應盡的義務,可是下井救人,結果是自己也落在井裏,這事我不贊成。你有這個意思,那就很好,不必送他們了。要不然,這一星期,差著一半的糧食,到哪裏去找呢?」

  說著,就向李士廉笑道:「這話我不說明白,李先生不會懂。原來西安的學生,都是十分刻苦的。你看他身上這一套衣服差不多終年都是這個樣子。上海和北平的學生,大既睡鐵床是很平常,可是他們都是睡土炕,尤其是吃,你會想不到。」

  說著,用手指了桌上那黑饃道:「這東西是鄉下的,不是長安城裏的。假使學生的家,離城不過三五十里路的話,他們就是星期六下午走回家,星期日下午再回城,此行不為別的什麼,就為著回家拿這東西。饃是不值錢,可是要論到這饃怎樣拿到長安城裏來的,那就大可研究了。因為這一點,所以王君要送饃給胡嫂子,我不贊成,況且他每個星期七斤饃,也不過剛剛地夠吃。若是分一半給人,還有一半饃,到那裏去取償。」

  這一篇話,說得王北海卻紅了臉,因為他的東西是那樣不容易來的,他不應該隨便送人。程志前見他紅了臉,未免又想到自己的言語太直了,就向胡嫂子笑道:「話雖如此,你不能不領人家的情。叫你領人家的空頭情,又沒有這樣的道理。現在還是我出來打這個圓場罷,明天上午,胡嫂子可以到我這裏,來拿三四斤饃去,這饃就算是王先生送的。」

  胡嫂子笑道:「喲!程老爺一說明白就行了,為什麼一定還要買饃來送我呢?」

  王北海道:「那是程先生一番好意,你也不可以埋沒了。」

  月英由志前臉上,看到北海臉上,勾了勾頭,低聲道:「我們先謝謝了。」

  胡嫂子更是喜笑顏開,不住地道了謝。那月英姑娘,實受的得著程志前兩元錢,還沒有什麼感想。只有王北海他在這樣的困苦之中,慨然地願意分一半饃給人吃,那才是其情可感。因之道謝了向外走著,她的兩隻眼睛,依舊是只管向王北海身上看去。那意思像是說,我口裏雖說不出來什麼,可是我心裏很感激你呢。因為她是如此想著,於是先扶了椅子背,次扶了桌子角,再次扶了半開著的房門,她好像兩條腿臨時已經犯了什麼毛病,有些走不動。

  胡嫂子當她走到房門邊的時候,便已三腳兩步走了,向前拉著她的袖子道:「走罷,不要把借來的衣服弄破了。早早去脫下還人家。」

  她是一句實話,年輕而要面子的姑娘,當了那年輕的男學生面前,這一分難堪,也不亞于賈多才當面賞鑒她的臉子了。她不再說什麼,跟著胡嫂子走出去了。

  李士廉是親眼看到這些事的,在這時,要追著月英說話,未免不盡情理,可是要放了她過去,又沒有話去答覆賈多才了。他心裏那樣想著時,先是猛然地站起來,隨後又慢慢地坐下來,而屁股還沒有坐穩呢,他可又站了起來,在他這樣不安寧的情形中間,程志前早明白了。笑道:「李先生好像有意物色這姑娘做夫人。那盡可以進行,決不會因我的原故,有什麼阻礙。」

  李士廉笑道:「程先生,你看我們這樣子差不多連吃兩餐飯,都要發生問題了,還高興得起來嗎?是這前面一位賈先生,不知怎樣的,會看中了這位姑娘,很想把她弄到手。」

  程志前淡淡的笑道:「那麼,這位姑娘的身體,算是有了主顧了。」

  李士廉道:「這位賈先生是我的朋友,人很好的,他的意思,也是覺得這女孩子很可憐,要了她就是救了她一把。」

  志前道:「這位先生姓賈哦,賈寶玉的這個賈,哈哈!那也難怪多情了。」

  李士廉覺得這種譏笑的話,那是不應該的。一個願做小老婆,一個願娶小老婆,旁觀者說這些廢話作什麼?心裏籌畫著,便也想來報復他兩句,只在他想心事的這空當裏,茶房送上一張請客帖子,另外還有一張紅紙寫的知單。程志前接過請帖,先向桌子一扔,笑道:「怎麼又請客?」

  這才去看知單,李士廉的坐位,去桌子不遠,恰好那張合折的請帖,向上張開著,極力地睜睜眼睛看去,見上面寫著是高鶴聲謹訂。高鶴聲就是建設廳廳長,不想程志前也認得。說他在西安,是位准闊人,那並非過甚之辭,自己正想鑽建設這條路子,這個人是應當聯絡的。

  李士廉等著他在知單上,已經寫了字,交走了,這才笑道:「說到多情,那還算是程先生。雖然送了兩塊錢,什麼好處也不想,乾乾淨淨的就是送兩塊錢他們度命。這叫施恩不望報,除了上年歲的人,真正去修行的,那裏能做得到?程先生為人實在是可以佩服。」

  他說著這話,兩隻手同時伸出來,同豎兩個大拇指。程志前笑道:「要說是多情人,我不承認。若說我是多事人,我是承認的。」

  說著望了王北海,正想叫他拿出帶來的算草。李士廉卻不願馬上就走開,至少要探聽探聽他和高廳長的關係怎麼樣,便帶上鞠躬的形勢,雖是坐著,身子也彎了一彎,笑問道:「程先生到西安來,和我們東方來的人爭氣不少,到處都有人歡迎,你看,今天又有人請吃飯。到了我們,想問人家討一口飯吃,都不可能,說起來豈不是慚愧之至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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