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二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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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士廉拍著腦道:「事情包在我身上,我一定要把他們說得口服心服。不過你既是娶如夫人,這是取樂的事情,總也得花幾個歡喜錢。假如他們有點小要求,也不妨遷就一點。再說,像賈兄在銀行界的人,那也不在乎。」 說著,他也抬起手來,拍拍賈多才的肩膀,這才帶了笑容向後院裏走來。他看透了賈多才的態度,是非娶這位姑娘不可的。把這媒人作成功,討他一個歡喜,也許他要報答我這粒恩情,就和我找好一件事了。 他一頭高興之下,路過茶房住的屋子,聽到裏面唧唧噥噥有人說話,料想著胡嫂子和那姑娘就在這裏,伸著頭向裏看時,卻是兩個茶房橫躺在床鋪上,床中間,有一點菜豆大小的燈光,霧氣騰騰,籠罩了滿屋。李士廉笑道:「還早著啦,你們就舒服起來。」 一個茶房坐起來,笑道:「李老爺不玩兩口?有什麼事找我們嗎?」 李士廉低聲笑道:「那個小姑娘到那裏去了?」 茶房將嘴向正面屋子一努,笑道:「又和那位程老爺談起來了。他們這倒好像是賣油條燒餅的,東家不著西家著。」 李士廉聽說他們又到程志前屋子裏去了,雖然事不幹己,可是那姑娘剛由賈多才那裏出來,這又找過一個主子,覺得也太沒有身份了,倒要聽聽他們說什麼,於是走到程志前住房的窗外,故意昂著頭看著天,又在院子裏向一棵樹秧子前盤旋了兩周,當是毫無用意,不過是閒步的樣子。卻不料那程志前的態度,比他可大方的多,在窗子裏點著頭道:「李先生,請到我屋子裏來坐坐。」 這好像已是看破李士廉在這裏打轉,究竟是什麼用意,待要不進去,轉是嫌著自己虛心,於是笑道:「程先生屋子裏,不是有客嗎?」 志前笑著答道:「這兩位客,李先生也認識的,請進來大家談談。」 李士廉道:「哦,我也認識的,那我們瞧瞧罷。」 說著,伸著頭到屋子裏看看,胡嫂子和月英同時都站了起來。那姑娘不住地紅潮上臉,帶了笑容,低著頭向後退著。但是靠窗戶邊另有個穿藍布學生服的青年,怔怔地站在那裏沒有作聲。 程志前連忙站起來向李士廉介紹道:「這位是王北海君,是這裏一位高中學生。他有志將來向北平去考大學,跟著我複習一點代數幾何。他實在用功,每日所習的練習題,他是一個也不丟下,天天送到我這裏來改。我雖然很忙,對於這樣用功的青年,我總抽出一點功夫來幫助他,所以他倒是天天到我這裏來的。不過他不大肯說話,就是他來了,也沒有人知道呢。」 李士廉因為程志前這樣的鄭重介紹著,倒不好意思不敷衍兩句,便笑道:「這樣用功,真是難得呵!」 口裏說著,眼光已是不免轉了過來,射到月英的身上來,笑道:「你也來了。」 月英低著頭,抬了眼睛皮,向李士廉身上看著,李士廉跟著他這目光一射之間,嗤嗤地笑了起來。程志前看到,好不高興,不由得皺了眉毛,向李士廉望著,笑道:「不要和她為難。唉!一般都是可憐蟲。」 他雖是帶著笑容,說出這句話,然而在他這笑容以內,似乎還隱藏著很嚴肅的態度。李士廉究竟也不願為這點小事得罪了人家,他可是主席都請他吃飯,廳長都借汽車他出遊的人物呀。便坐在月英斜對面一張方凳子上,因笑道:「我怎麼敢和這位姑娘為難,我是聽到茶房說,她的喜信動了,我見著她就想起了這事,自然是忍不住笑笑。」 說著,又向月英飄了一眼。她是低頭坐著,兩腳並在一起,兩手撐了膝蓋,仿佛是她坐在那裏,手腳轉動,都是不能自由的。程志前敬了李士廉一根煙,自己也抽了一根煙相陪。 他架著腳,在客人中間坐著,對人家的臉色都看了一看,微笑道:「這為難兩個字,意思很廣泛。並不是要人的錢,要人的命,讓人身體上不自由,那才叫為難。其實就是讓人精神上感到什麼不痛快,那也叫為難。比如李先生剛才說,是這位姑娘喜訊到了。你沒有想著,所謂喜訊,就是這位姑娘的惡耗。」 他說到惡耗兩個字,雖料著月英必是不懂,可不肯很直率地說出來,卻還是把聲音略低了一低。李士廉雖是不大通文墨,這兩個字的意義,總可以懂得,倒有點愕然,瞪了兩隻眼睛,向程志前望著。 志前笑道:「這句話,我不解釋一下,你先生或者會莫名其妙。我舉一樁事實來證明。剛才,這位胡家嫂子,帶了這位姑娘,到賈先生屋子裏去,他們不但是希望著將來,就是在目前,他們還有個小小希望,就是這裏的茶房小紀,在昨天晚上約他們來的時候,已經說好了。假使他們照約而來,有一塊錢送給他們。這一塊錢,在我們看來,自然是稀鬆而又稀鬆的事情。可是他們一家賓主五六口人,就可以管好幾天的糧食。在那二十四分沒有辦法的時候,有這一塊錢,暫時可以維持目前幾天的生命了。所以小紀指揮著這姑娘搽粉抹胭脂,換衣服,她都照做。結果是讓人家白看了一頓,據說還是轟了出來的。」 李士廉笑著搖手道:「不,那賈先生因為有兩個外國朋友去拜會他,覺得這位姑娘在那裏,是有些不便,所以請他們暫時離開。」 程志前望了胡嫂子道:「你只看她這種形狀,當然對於這件事,也不會介意,那倒不必管了。只是他們去和小紀要那塊錢的時候,小紀一抹臉不認賬,說那是一句笑話。他們又不是……」 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這話我也不忍說。不過以為這姑娘是和人家聯姻來了,成與不成,是男女兩家的事,哪有媒人掏腰包的事?若是來一趟要一塊錢,那很好辦,茶房們可以和他另想辦法。那小紀說話,可不能像我這樣含蓄,這姑娘,和我們是一般長一般大的人,沒得錢,反要受這樣一番侮辱,你說可憐不可憐?老實說一句,她是聯什麼姻,無非是賣身體替三代人換碗飯吃。人倒賣無可賣,賣到了自己身體的時候,那總是一件傷心的事。這事有了喜訊,也就身體有了買主,……」 忽然喔喔喔幾陣很低的聲音,在身邊發出來了。原來那月英姑娘,一陣傷心,兩行眼淚,像拋沙似的,在臉腮上直流下來。她不敢將身上這件衣服去擦眼淚,因為這件衣服,是借得人家的。只好把裏面那件衣服的袖子扯了出來,去揩抹淚珠。程志前也是說得高興了,他忘了自己所說的,在當面坐的姑娘,是否可以經受得了,現在月英哭起來了,他才覺得自己說話太放肆了。立刻呵了一聲,笑道:「這是我錯了。姑娘,你別見怪,不過我總是一番好心。要不,胡嫂子同小紀吵鬧的時候,我也不把你們讓到屋子裏來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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