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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五


  月英見他兩隻眼睛盯在自己臉上,又不免低了頭。胡嫂子道:「賈老爺問你的話呢,你怎麼不答應。」

  月英本來想著,這樣一低頭含混著也就過去了。不想胡嫂子這樣在旁邊催上了一句,不容不回答,便點點頭,鼻子裏嗡了一聲。

  胡嫂子道:「你這是怎樣的說話,人家賈老爺正正經經地問你話,你倒是這樣的答應人家嗎?」

  賈多才搖著手笑道:「不要緊,不要緊,這是她害臊,不是不睬我,湊巧,我就最愛看姑娘們害臊的樣子,你就多多地害臊一會子罷。」

  說著哈哈大笑起來。笑完了,他在身上掏出一隻扁平的煙捲盒子來。月英偷看時,見那盒子白得放光,倒有些奇異。胡嫂子道:「賈老爺,你這盒子是銀子打的吧?多少重?」

  賈多才道:「一兩多一點。」

  胡嫂子道:「姑娘,你聽聽,連煙盒子都是銀子打的。一兩多銀子,我可以吃三個月糧食。」

  賈多才笑道:「要是那樣比那還能說什麼。往東方去,把金子打一個煙盒子,也很平常呢。」

  月英雖是聽到祖母說過,湖南原籍,是如何的享福,銀子打的香煙盒子,卻是沒有聽到說過,不想今天親自看到了,因為心裏是如此想著,不免又微微抬了頭,向賈多才手上去看著。賈多才手裏拿了根香煙,不住地在盒子上頓著,眼睛正射到月英的臉上,月英抬起頭來,卻好四目相射。月英立刻笑著低下頭去,賈多才便將兩個指頭夾了那根煙,送到她面前去,笑道:「你不抽根煙。」

  月英抬起手臂,橫隔了賈多才的手,微微地搖著頭。胡嫂子道:「傻孩子,傻孩子,你就是不抽煙,你也該站起來接著,這個樣子,不是太不懂禮貌嗎?站起來,站起來。」

  月英也覺得這位老爺是真正的有錢,假如就把這條身子都賣給他,全家人也就都活命了。對這個人是應當客氣點,不能夠得罪的。

  於是就在胡嫂子站起來站起來的聲中,真個的站起來了。不知不覺的,也就把那根香煙接到手裏。她不會抽煙,又不敢放下,拿了那根香煙在手上,沒個作道理處。加之她和賈多才站著很近,差不多是鼻息相通。越是這樣相隔得近,那賈多才越不老實,向月英臉上,狠命地看著。他並且犯了近視,要這樣才看得見,他是要借了這個機會,細細地看月英的皮膚如何。可憐月英在不許害臊的情形之下,只得通紅了臉子,讓他看著。胡嫂子笑道:「你呆在那裏做什麼?把香煙送到賈老爺嘴裏,擦根洋火替賈老爺點上。你要知道,姨太太伺侯老爺,就是這樣的伺侯。」

  月英因她當面說破了,不能不照著她的話辦。這就將煙送到賈多才嘴邊,他真的一彎腰,把煙捲銜住了,自然,那臉上帶了笑容的。她手扶了桌子,在手邊便有一盒火柴。於是拿起來擦了一根,直伸著向煙捲頭上送來。這當然是一個外行的姿式,賈多才於是一伸手將她的手握住,讓她扁平過來,這才把煙點上了。他笑著放了手,才道:「以後點煙,要學這個樣子,要不然,會把吸煙人的眉毛都燒掉了。」

  月英怕他當面看,他索性來握住了手,便是難為情,也只有忍受了,胡嫂子看到,卻是從旁湊趣道:「這樣說起來,賈老爺是答應這件事了。」

  賈多才笑道:「你何以見得,我是答應這件事呢?」

  胡嫂子笑道:「你不是說了以後全要照這個樣子和你點香煙嗎?」

  賈多才笑道:「我是譬方這樣的說。假使我說的辦法,你們都願意,這事就成了。若是我說的辦法,你們覺得是不能稱心,那麼,她依然姓她的朱,我依然姓我賈,還有什麼話可談。」

  月英聽到這裏,才知道讓人家看了這樣久,還摸了手,人家還不一定的要,窮人家姑娘,竟是這樣的沒有身分,心裏一酸,兩行眼淚,就差不多要搶著流出來。胡嫂子倒沒有什麼感觸,覺得若是照生意買賣來說,這是應該的。便問道:「若是照賈老爺的說法,應當怎樣的辦呢?」

  賈多才搖撼著身體,正想把那話說了出來,卻聽到門外邊有人叫了一聲賈兄在家嗎?賈多才聽得出那聲音來,正是李士廉,於是答道:「在家在家。」

  口裏說著,人已是搶出了門去,這就攔著李士廉,低聲笑道:「那個小傢伙,在我屋裏。」

  李士廉眯了眼笑道:「你真了不得,居然把她先就弄到手了。」

  賈多才笑道:「不要瞎說,屋子裏還有個小腳女人在那裏陪著呢,我們還是剛剛的磋商條件。」

  李士廉昂了頭躊躇著,沉吟著道:「這事就不太湊巧了。」

  賈多才笑道:「什麼?你說的是昨天那個女人嗎?謹受教,謹受教。」

  李士廉正色道:「是正經的事,不是玩笑事。這小西天裏,不是新到有兩個德國人嗎?那是和我同車來的。」

  賈多才道:「提到外國人作什麼?」

  李士廉道:「他手下有個中國幫手趙國富,對我說:那兩個德國人想同你談談。」

  賈多才道:「是麼?他想和我談談什麼呢?」

  李士廉道:「這個我可不曉得,既是他特意托我來和你通知,想必總有什麼事情要商量,你何妨就和他談談呢?不過你屋子裏正有女客,這時候似乎不便要他來。」

  賈多才笑道:「你能說這小傢伙是客嗎?外國人要來的話,我立刻就轟她跑。但不知這兩個外國人究竟有什麼事。」

  李士廉道:「西洋人的習慣,是和中國人不同的。他們不會講那無味的應酬,既要來,一定有目的。據我想,他們必定是問問你西北的情形,作一種考察的資料。」

  賈多才道:「我料著必是把我當個學者,訪問西北經濟情形。他們歐美人真是厲害,就我這樣一個平常的銀行家,他也不能放過。好罷,你約他等一個鐘頭之後再來。讓我坐在屋子裏靜靜地想一想,應當怎樣的措詞。關於陝西的棉花生產,我有一個系統的調查,這件事我可以供獻給他。」

  李士廉道:「好,我給你去回信。我看他們拜訪你,倒是有那份誠心,就是等一個鐘頭,他們也會來的。」

  賈多才正色道:「他來不來沒有關係,我總要考慮一下,才能接見他,你要知道,這是和國體有關的事情,總希望在我們的口裏,不要鬧出什麼笑話去。」

  李士廉本覺得外國人特地來拜會,不能沒有原故,再經多才這態度一點綴,越覺得不同平常,連說是是的去了。賈多才回到屋子裏來,立刻向胡嫂子揮著手道:「你們去罷,我這裏有外國人來。」

  胡嫂子道:「是鬼子嗎?鬼子是有錢的人呵!」

  賈多才再揮著手道:「去罷去罷,有什麼話,我們回頭再說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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