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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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六回 貧女不能羞任教平視 西賓何足貴空辱虛心 她說了這話,扭轉身軀,就有向回家路上走去的樣子。月英如何不知道這事嚴重,假使舅母反了臉,不讓自家三代人在她家裏住,那麼,立刻就要出門討飯。不但是討飯,上面兩代人會急死,因為由甘肅到西安來,是有指望的,所以逃命的逃了來,現在沒有了指望,可回去不了。當時,就轉了那黑白分明的眼珠,嘻嘻地向胡嫂子笑著,胡嫂子是作了個生氣的樣子,扭轉身子去,所以月英對她笑,她並沒有看見。然而胡嫂子沒有看見,卻另外有個人恰好是看見,和月英打了個照面。月英這嘻嘻一笑,不啻是對他笑了,這就叫月英太難為情,臊得滿臉通紅,把頭低了。 這人是個二十附近的青年,穿了一身深藍色的布衣褲,頭上也戴一頂藍布軍帽,分明是個學生。因為在他脅下,他還夾著一個大書包呢。在這一刹那之間,月英沒有看清楚他是怎麼個樣子,不過看到他圓圓的臉,大大的眼睛,那黑眼珠子覺得有道亮光射人,是個有精神的樣子。那學生到這小西天來,本就換過了一個環境,對於小西天這樣的時髦姑娘,根本就不想去看她。不過人家已是對他嘻嘻一笑,這不能是偶然的,必有所謂,因之站住了腳,看看自己身上,又看看月英。這時,胡嫂子回轉過頭來了,月英就笑向她道:「剛才是我的不是,我不應當那個樣子的。現在只請你帶我去。」 胡嫂子道:「這可是你自己願意去的。」 月英道:「本來就是我自己願意去的。」 胡嫂子微笑道:「哼!你也想明白了,走罷。」 在她說完了走罷兩個字,已經是走過來了,手扶了月英,要她轉過身去,她隨了胡嫂子的手,轉過身去時,見那個穿藍布衣服的學生,還在那裏望著,百忙中會引起了這樣一個人來注意,卻是想不到的事,不過自已要去作那姨太太考試,那是成敗關頭,也就來不及管這些閒事了。小紀當他們走到院子裏的時候,早已飛步向前,到賈多才屋子裏去報信。及至將信報過了,回頭看到身後無人,他可大為著急,因之轉身又跑了回去,看到胡嫂子便跳腳道:「你怎麼走得這個樣子慢?」 胡嫂子推著月英道:「她不好意思呢。」 小紀道:「據賈先生說,你們都是交談過的人了,還有什麼不好意思呢。不過這樣倒好,人家看了,多少有些趣味。」 月英聽他所說,簡直不是人話,不過在這個時候,多少還得仗他幫一點忙,也不敢駁他,不過是紅了臉,垂了眼皮子走路。到了賈多才門口,小紀搶上前一步,替他們掀著門簾子讓他們進去。等他們進去,立刻將簾子放下,他自己站在外面,並不進去。那賈多才架了腿坐著,在那裏抽紙煙,見他們進來了,那雙眼睛,早被月英煥然一新的衣飾吸引住了,他情不自禁的,哦哈了一聲,仿佛說這太美了,美得出乎意料以外了。 月英緊緊地跟在胡嫂子身後,進來了,就靠了房門低頭站著。她害臊,胡嫂子也未嘗不害臊,上前兩步,也就退後兩步,她不向賈多才說話,卻推著月英的肩膀道:「走過去呀,本來就認得的,怎麼陡然害臊起來了呢?」 賈多才知道胡嫂子,自己也未嘗不害臊,這是搭訕著說話。便指著靠門的那方凳子,向她道:「你就坐到這裏好了。」 說畢,可就帶了笑臉,又向月英道:「囉!這裏邊有張椅子,坐下。」 說著,他把嘴向牆角落裏努著。顯然的,他對著月英,又是一種態度了。月英看了他那樣子,更有些不好意思,只是低了頭,將右手去摸弄自己的紐扣。胡嫂子本來是坐下了,見她還是有害臊的樣子,於是再站起來,拉住月英的袖子,向那邊空椅子上拖了去,笑道:「你在家裏,什麼話都會說,怎麼到了這裏,一個字也不響?」 月英也不便僵持著站在這裏,隨了她的手勢,向這邊的空椅子上坐下。依然是微笑著,沒有答覆一個字。賈多才對於風月場中的事,本也有相當的經驗。但是所遇到的人,也都是風月場中的人,自己有說有笑。現在遇到了這位來自田間的姑娘,她一個勁地害臊,越鬧這情形越僵,因之他也感到沒有了辦法,口裏銜了煙捲,背了兩手,只管在屋子裏來回地踱著方步,斜了眼看著月英,不住地噴煙。 月英在這時,倒騰出了工夫來觀察這屋子,對面床上那床被單,首先就讓她驚異一下子,那白的底子,其白如雪,印的紅花,是有面盆大的朵子,這且不說,曾仔細看了半天,卻看不出這被單上面哪裏有線縫,乃是一條整個兒的。看那被單下面,很是厚實,不知墊有多少棉絮或氊子。但看上面疊的蓋被,就是三床,下面是一條花綢子的,正中是一條黃綢子的,上面又是一條綠綢子的。 月英也不認識這是什麼綢子的,不過看到顏色那樣的鮮豔,條紋那樣的細緻,那准是綢料的。就是頭邊兩個枕頭,也不像生平所見的,這是長方的,中間微微地鼓了起來。平常所看到的藍布枕頭,總是漆黑油膩了一片,惟有這個是白的不見半縷灰塵,而且那床上微微地還透出一些香氣來。有錢的人,就是這樣的享福,這是內地人所想不到的,天上果然有神仙的話,神仙所享得福,也不過是這樣吧?她在這裏凝想著,不由得推想到神仙頭上去,看了那床,有些出神。 賈多才始而是沒有注意,還是踱著方步子,來來去去。在三個人都不說話的當中,經過了兩三分鐘的沉默,他偶然對於月英加以注意,這就看到了。一個少女注意著一個男子的床,這似乎不必怎樣去研究,就可以知道所以然,因之他也不怎樣地驚動她,只是微笑而已。還是坐在一邊的胡嫂子,經過了許久地考量,卻是有些忍耐不住,就輕輕地咳嗽了兩聲。只是這咳嗽聲,不是由嗓子眼裏出來的,是由嘴裏咳嗽出來的,這也可見極勉強而不自然,但是賈多才明白了她的用意,乃是要說話,先知會一下子的意思,就掉過頭來向她望著。胡嫂子笑道:「賈老爺。」 說著,又咳嗽了兩聲。賈多才道:「我們三個人,有什麼話,你就只管說罷。」 胡嫂子站起來,又坐下,才笑道:「你只看這姑娘多麼溫柔,真是西邊來的,西安城裏可不多見,你若是肯那個,不但是救了她一家人,就是我也蒙你救了一把,她一家三口,住在我家裏,我真是不得了。」 她原是帶有一些笑容的,到了這時,笑容慢慢地收起,皺了眉毛,苦著臉子,幾乎是要哭起來了。賈多才坐在床沿上,口裏銜著煙捲,連連噴出幾口煙來。眼睛可是在那裏向月英周身上下打量著。月英不敢不讓他看,怕是把生意打斷了。可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,讓人家面對面的這樣看著,也不能不難為情。所以不敢全低頭,只好垂下了眼皮,不敢板著臉子,出了神看著那床上的被枕。心裏也就想著,窮人是可憐,想害臊都不能隨便的。賈多才顛簸著兩腿,索性看了一個夠,這就微笑道:「照說這婚姻大事,不能含糊成就,總要問問她本人的意思怎樣?」 胡嫂子道:「你放心,這件事不能有什麼差錯的,我就能夠在這裏面作主。你想,假如她是不願意,能夠兩回三回的,只管送給賈老爺來看嗎?你就看她現在一雙水汪汪的眼睛,都看在賈老爺床上。」 這句話,算是把月英提醒過來,立刻通紅著臉,齊到耳朵根下,向胡嫂子道:「你瞎說!」 胡嫂子笑道:「你看這孩子連大小都沒有了,怎麼說我是瞎說!你剛才不是只管看了這床上的嗎?」 月英道:「望是望著床上的。我是這樣的想,西安城裏,實在繁華,一家客店裏的床,都是這樣子的好。」 賈多才笑道:「西安城裏繁華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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