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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月英將右邊的袖子舉起來,放在口裏咬著,低了頭向裏走。走到門口,見小紀坐在裏面笑嘻嘻的,放出一種輕薄的樣子來,手扶了門,趕快地向後縮著。但是縮到房門口的時候,她自己忽然地省悟過來了,自己昨天下午,還只吃大半碗油面,今天若是再不想法子,怕是那半碗油面,也是得不著。這個人不是說過,可以給我們一塊錢嗎?若不敷衍他,這塊錢怎麼可以到手?因之只在這忽然省悟之下,立刻就停止著,不再向後退了。

  (注:油面,為一種粗麥所磨之粉,作焦黃色,焙熟,以手撮而食,乾燥不易下嚥。)

  小紀斜了眼向她看去。見她那條辮子雖然梳得溜光,然而面孔上,所抹的粉左一塊,右一塊,很是不勻,身上所穿的那件花布褂子,長平膝蓋,袖子有六七寸大,齊平了手腕,就算她臉子和身材,都長得合適,便是這種不入時的衣服,也把她穿醜了。於是向胡嫂子連搖了幾下頭道:「怪不得你自己出馬,事情總是弄不好。很好的人,你給她這樣地打扮,不是把肥肉蓋在蘿蔔底下敬客嗎?」

  月英覺得他這話太糟踏人,可是一個姑娘家怎好和生人口角呢?而況還要求教他,只瞪了他一眼,便算了。胡嫂子道:「你這是怎麼講話,把人家大姑娘比肥肉。」

  小紀站起來,向她拱拱手道:「你若是和我吵嘴來了,你就請便,我是個有事的人,沒那些工夫。你若是有事求我來了,我說這句譬方的話,你也不能怪我吧。」

  胡嫂子先是紅了臉,後就轉了笑容,因道:「哪個怪你,我不過是說,大姑娘當面,你說這話,難為情罷了。」

  說著,就伸手把月英拉了進來,笑道:「進來吧,那樣進不進,出不出的樣子,更是惹著別人家留意。」

  月英被她拉進來以後,隨身就在牆角落裏,一張方凳上坐下。這裏有一張兩屜小桌上面亂放著紙煙火柴茶碗破紙卷筆墨之類,而另外還有兩件東西,是讓窮人看不得的,便是這裏有一個大鍋塊,和一碟子韭菜炒肉絲。而且那碟子上,擱了一雙筷子,仿佛是預備著人來吃一樣。胡嫂子聞到那香味,早是吞下一口痰去,撅了一小塊鍋塊,好象鬧著玩似的,放到嘴裏去咀嚼著。小紀並不理會,因道:「她臉上擦的是什麼粉。」

  將嘴向月英臉上一努。胡嫂子道:「我們家哪有胭脂粉,這是剩的一點牙粉讓她抹上了。」

  小紀道:「胡嫂子,這是新烙得的鍋塊,好吃不好吃?」

  胡嫂子又撅了一小塊下來,笑道:「好哇!你送我吃嗎?」

  小紀道:「這算什麼?我請你二位都成。不過有一層,你也得依我一件事。我們這裏有女客,我去借些胭脂粉來,你和這姑娘,打扮一下。說不定我還可以借一件衣服……」

  月英低了頭說搶著道:「我不!」

  小紀並不看了她,卻看了胡嫂子。胡嫂子道:「就是這麼一方鍋塊,你把它看得那樣重。」

  小紀道:「不忙呀,我既然請你二位,當然讓你二位吃飽。我還有呢。」

  說著,他在他的鋪底下,小籃子裏,取出了一方鍋塊,又是一隻開了的罐頭,裏面還有一半鹹的榨菜。笑道:「那桌上壺裏有熱茶,你們自己斟著喝罷,我去借東西去了。」

  說著,一溜煙地走了。

  胡嫂子舉起了筷子,不問好歹就把韭菜炒肉絲,連連地吃了幾夾子,真個又鮮又鹹。吃了幾下之後,可不能放下筷子了,咬了兩下鍋塊,卻又夾了幾絲韭菜,放到嘴裏去咀嚼著。回頭見月英斜坐在一邊,呆呆地望著,這就撅了一大方鍋塊,塞到她手上,笑道:「你只管望了作什麼?他請我們吃的,我們就吃罷。我們不吃,也是要領他的情的。」

  月英本待不吃,無如已是有兩天不曾吃得飽,現在有可以飽的東西捏在手裏,故意地不吃,這也未免太對不住自己的肚皮。而況胡嫂子左手拿鍋塊右手夾韭菜肉絲,嘴裏咀嚼得嘖嘖有聲,那一股子食欲的焰火,幾乎是要由七孔裏噴了出來,哪裏忍耐得住,於是將鍋塊送到嘴裏,先咬了一點尖角試試。雖然那東西是很粗糙的,可是經過嘴裏的津液溶化著,也就香軟可口,不知不覺地,也就把這方鍋塊,送入了肚中。胡嫂子見她手上沒有了鍋塊,又撅了一方鍋塊塞到她手上,笑道:「既是吃了你就吃罷。」

  月英對於這鍋塊,若是始終不沾染,那也就不會有什麼感覺了,無如這口裏沾染了食物以後,那就越發地想吃,所以這次胡嫂子將鍋塊塞到她手上,她已不能像以前那樣的猶豫,拿著到手,就向嘴裏塞了進去。不到多大一會兒工夫,手上的也就吃完了。順著這個趨勢,自然也就不會再行中止,結果是把小紀所拿出來的東西,都掃光了。只是罐頭榨菜,未免太鹹,不能吃完,胡嫂子將它倒了出來,就把桌上的舊紙,一齊來包了。向門外看看無人,就揣在身上。

  好在桌上放有一壺茶,倒出來,兩個人足足的一喝。這才見小紀笑嘻嘻地捧了許多東西進來,放在桌上看時,臉盆、手巾、鏡子、胰子盆、雪花膏、粉匣、胭脂膏全有了。他向胡嫂子道:「你替她打扮罷。」

  說畢,跑出去,提了一壺熱水進來,再跑出去,又捧了一個衣服包進來。他見月英還是正正端端地坐在這裏,就正了臉色道:「小姑娘,為什麼不動手?你要知道,這樣跑來跑去,都是為你呀,並不是我貪圖什麼好處。我要說一句不大通人情的話,假使你有了方法,何至於我當茶房的人,送你這點子鍋塊,你都吃了呢。」

  月英聽了這話,不由兩頰通紅。胡嫂子道:「這話還要你說呀。我們這位姑娘,是有骨子的,只為昨天餓得難受,實在沒有了路子。今天早上才勉強來的。」

  小紀道:「卻又來,既然來了,當然是望事情辦成功,洗洗臉,換換衣服,讓人家一見就歡喜,豈不是好。如若嫌我在這裏,有些不好意思,我就走開。那賈老爺可起來了。說不定他早上,就會出門去,你們還是早一點去的好。」

  說著,他替他們帶上了房門,先走了。胡嫂子道:「月英,有鏡子在這裏,你自己動手罷。」

  月英皺了眉道:「若是那樣,不成了賣風流的人嗎?舅娘,你想,我這樣抛頭露面,已經羞死了,再要打扮了給人去看,我這兩塊臉,向那兒擱?」

  胡嫂子道:「誰不是這樣說呢?可是你得想到,今天不是厚了這兩塊臉,這些鍋塊就沒有得吃。你還得記著,家裏還有兩個人,不定要餓到什麼時候呢。我們還想小紀那塊錢呵。」

  這最後幾句話算是打動了月英的心,沒有作聲。胡嫂子看著是機會了,提起熱水壺,向盆裏斟去,擰了把毛巾,就要向她臉上搽去。月英接著毛巾,站起來歎口氣道:「唉!我來罷。」

  她到底是個聰明女孩子,現成的化妝品在這裏,又經胡嫂子在一邊指點,費了三十分鐘的工夫,也就把臉兒重新修飾過來了。只待她把一件花洋標的旗衫穿起,小紀就推門進來了。這樣的巧,他必是在外面偷看了,羞得月英立刻背轉身去。小紀向胡嫂子笑道:「這一著用得,若是在賈老爺面前,還來這一下,准得他喜歡。」

  月英氣不過,就轉過身來,板住了臉。小紀卻也不管她,向她對著看了看,笑道:「倒是行,只是鼻子上的粉,還沒有撲勻。你看我的。」

  說著,他左手舉了小鏡子,右手在粉匣子裏拿起粉撲子來,在臉上鼻子上,亂撲了一頓。撲粉的時候,頭對了鏡子,還左右扭了幾扭。月英雖是十二分難過,也忍不住笑了。他倒不在乎,將鏡子同撲粉,一齊交給了月英,笑道:「你來罷。」

  自己拿起月英用過了的手巾,很隨便地在臉上一抹。月英手上拿著撲粉,倒發了楞。小紀道:「怎麼了?你再勻勻臉上的粉,我們好走哇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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