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二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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賈多才對她估量著,原以為是個風塵中人物,現在聽李士廉介紹的口氣,可有些不像,這也就不敢十分藐視於她,便點了頭笑道:「五小姐倒是我們同鄉,難得的,哪一縣?」 浣花向郭敦品看了一眼,這才笑著說了常熟兩個字。賈多才笑道:「這更巧,而且是同縣。但是五小姐口音,有些變了,想是離開家鄉多年了。」 浣花道:「九歲就到上海去了,今年離家鄉……」 她說到這裏,不肯一口說了出來,微偏著頭沉吟了許久,才笑道:「也是九年多。」 李士廉向她笑道:「二九一十八,五小姐今年十八歲嗎?」 她臉上似乎有些紅暈了,只看她把眼皮子都低下來了,可以想到對於年齡這個問題,真有難言之隱。可是這時太陽沉落到地平線以下去,屋子裏有些黑沉沉的,大家的面目,都看不清楚,這位楊家五小姐,也就借了這剛來的黑暗,遮蓋了她的羞澀。在她這難為情之中,約莫有兩三分鐘的猶豫,李士廉所問她是十八歲嗎,那一句話,早已過去多久,她也只微微地哼了一聲,就算答應了那個是字。屋子裏一切都沉寂了,大家抽煙卷的抽煙卷,喝茶的喝茶,沒有人提到五小姐。李士廉道:「茶房,屋子裏什麼都看不見了,還不給我們送燈來嗎?」 茶房早已預備好了燈火了,只是看不出這女人是怎麼回事,站在房門外邊,都聽到了。心裏想著,這樣一個女人,會是小姐,將來火車要通到了西安,比這新鮮的玩意兒,恐怕還要更多呢。這時聽到裏面有人叫著,就捧了高腳料器煤油燈進來。當然,燈是放在桌子上的,楊浣花,就是靠了桌子的側面來坐下的。那煤油燈,蠶豆大的火焰,斜映了她半邊臉子,這越把那瘦削而不大粘粉的皮膚,更顯著有那隱隱的雞皮皺的細紋。笑起來的時候,兩排牙齒,都露了出來。這分兒蒼老,那更是不用提。賈多才心裏想著,這樣的女人,在上海,便是打入野雞隊裏,也會被淘汰掉,何以老李這樣看得起她,特意介紹著來會見。心裏想著,自然也不住的將眼光射到她身上去打量。 可是浣花都誤會了,她以為賈多才在欣賞她的姿色,不時的咬了那淺薄的嘴唇微笑,又將那有深框的眼睛,斜了向賈多才偷覷著。賈多才越見她那些做作,越覺難受,便轉過臉去,和李士廉談話。楊浣花聽說賈多才是個銀行裏的人,十二分的願意接近,不想只說了幾句同鄉的交情,他就不理會了。要和他接上一點電流吧?他又掉過臉子去了,難道走上前,把他的臉扭轉過來不成?低頭向自己懷裏看了一會子,有了個主意了,借了桌上放下的一包煙捲拿到手上來,向許多人笑問道:「哪位抽煙嗎?」 郭敦品倒知趣,向她道:「敬這位賈先生一支罷。」 浣花更不待他答話,已是用那三個瘦削的指頭,夾了一支煙捲到賈多才面前來。這時,他決不能再為拒絕,也只好站起來將煙接著。浣花更是步步進逼,早伸手到衣袋裏去摸出一盒火柴來,擦了一根,向前伸著,要替賈多才點火。他真沒有料到她會這樣客氣的,所以那煙捲還不曾放到嘴裏去。浣花卻真有那種耐性,兩指嵌了一根點著的火柴,微彎著腰,靜靜地等著。直等賈多才嘴裏銜了煙以後,給他來點上,那火柴的火焰,已是燃燒到手指邊上來了。賈多才看她這番殷勤,自然也有些不過意,於是向她笑道:「到這裏來的人,都是客,你就不必客氣了。」 她微笑著回到原位子上去坐下了。郭敦品坐在床上,比較是離著遠一點,他心裏想著,老賈也許還沒有將她看清楚,所以還是淡淡的樣子。 於是走上前兩步,將桌上放的煤油燈焰,撚得大大的,向楊浣花一笑。張介夫竟不明白郭敦品這麼一撚燈,所為的是什麼,便笑道:「這西安的地方,點的煤油燈,就是這樣亮,無論你撚得多麼大,也是那樣亮。」 郭敦品笑道:「亮上燈,大家看得清清楚楚。」 李士廉向賈多才看了看,笑道:「看得清清楚楚地作什麼?」 郭敦品笑道:「要看得清清楚楚的,好攀永久的交情呀。把臉子看熟了,將來永久都記得。」 賈多才明知道他們話裏有話,只管抽了煙捲,昂著頭,不住地向半空裏噴了煙。楊浣花便向賈多才笑道:「賈先生你知道嗎?郭先生這意思,可是拿我們開玩笑呢。這裏不就是我們初見面嗎?」 賈多才笑著,微微擺了兩擺頭道:「那也不見得吧?」 他心裏可就想著,話說到這裏,有點兒單刀直入了,這樣的女人,究以避開為是,於是舉了兩隻手,伸了一個懶腰,笑道:「我得回房間去,我約了一個朋友,在這時候和我會面呢。」 說著就向外走。李士廉看他那樣子,有點不喜歡,勉強也是無用,也站起來道:「何不多談兩句天,你朋友來了,茶房不會到這裏來找你嗎?」 賈多才只管向他們笑笑,可不肯多說什麼,在那嘻笑不言的時間裏,他就走出房門去了。楊浣花當他走去的時候,也站了起來,作了一番苦笑,將那瘦削的臉腮,皺起了兩道斜紋,尤其那雙深陷下去的眼睛,向賈多才去的後影呆望著,好像有了極大的失望。可是賈多才覺得她那身上的軟緞紅袍,和她額上的留海發,那全是一種引誘人的工具。 在西安這地方,她穿得這樣的華麗,她太離開社會了,決不是個好人。看她和姓郭的那樣眉來眼去,必是姓郭的那小子帶她來的。那小子賊頭賊腦,就不是個好東西,必是她看中了我是個銀行界的人,弄了這麼一個秧子來,想吸引我的錢呢。老李是我的老朋友,為什麼和他也串通這一氣?或者老李也莫名其妙,根本就是受了這姓郭的騙。賈多才一面想著,一面走回自己房間裏去。那個精靈茶房小紀,提了開水壺,就跟著走了進來,嘻嘻地笑道:「後面院子裏有個女的,怎麼不多在那裏坐一會子。」 賈多才道:「妓女不像妓女,好人不像好人,我看不出來是哪一路貨,我不願在那裏多坐。」 小紀笑道:「我知道她。她的先生,去年帶她到西北來就事,不知道怎麼,沒就到事,她的先生走了,她可沒走,就這樣的流落在西安。」 賈多才道:「這樣說來,她的丈夫,也是個冒失鬼。到外面來就事,一點把握沒有,為什麼帶了家眷跑。沒有就到事,倒反是不帶了家眷回去。」 小紀道:「老實告訴你罷。凡是到西安來找差事的人,都有點冒失。陝西人找不著吃飯的地方,那就多著啦。東邊什麼也比這邊富足,為什麼到西北來就事呢?」 賈多才笑道:「照你這樣的說,我也是個冒失鬼。」 小紀笑道:「你是我們窮人的財神爺。你是帶了錢到這裏來花的。我們歡迎得很呢。」 賈多才笑道:「那不見得,也有人不歡迎我的。」 小紀聽他這話,立刻就聯想到了胡家嫂子,便低聲笑道:「賈老爺這句話,我明白的。那胡小腳和你說話的時候,我在一邊聽到,你先生走後,我就埋怨她,有眼不識泰山。她說,並不是故意頂撞賈老爺。因為當了許多人的面,賈老爺說了她好幾句,她若是不回嘴,怕有人笑她。」 賈多才道:「當了人,她更是不該頂撞我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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