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


  再說,這樣偉大的帝王,他的陵墓,一定也是山川明媚的所在,都眼巴巴的向車子外望著,對那古代的勝跡,以要先睹為快。不想車子跑上了一片高原,在白日頭底下,只見茫茫的黃土地皮,漸漸地向上,直至老遠,與天相接。在這中間,有些其高如屋的土堆,或者孤零零的一個,或者三五個擠在一處,顯然是人工堆砌起來的,卻猜不著這有什麼用途。張介夫道:「這是墳墓嗎?怎麼這樣子大呢?」

  李士廉自己曾失言了,不敢再答話,怕是又弄出了笑話。車子裏另外兩個人,好象另成了個組織,他們只向著張李二人望著,好象臉上還帶了微笑。

  這叫張介夫倒有些難為情,繼續著向下說不好,把這話停了不說也不好。也就只好偏了頭向窗子外看著,作一種賞鑒風景的樣子。車子似乎到了高原的頂上了,因此向前看去,高原變了平原,一望無邊。在遠遠的地方,現出了個紅圈子,帶了兩個屋脊,前面座上的汽車夫,就叫起來道:「囉!這就是周陵。」

  大家看去,那紅圈子,倒是新建築的紅牆,但是不看到有一枝綠樹的影子來陪襯這個建築。在這周陵左方,有七八戶黃土屋子,算是近景。在周陵右方,平地上堆了有幾十堆大黃土疙瘩,大概是古墓,這算是遠景。大家在來到這裏以前,所夢想的周陵景致,這裏是完全沒有,所夢想不到的景致,這裏倒完全是有了。汽車在大家心裏打著啞謎的時候,繼續地向前飛馳,就到了周陵圍牆的大門口。

  門口倒是有一片平地,約莫栽了四五百株的柏樹秧子,似乎在不久以前,這裏作過植林運動。然而所可認為奇怪的,就是這柏樹秧子,不是蒼綠的,乃是焦黃的。在這苗圃面前,樹立著木牌子,還是白而且新的。牌上寫得有字,乃是中華民國二十三年植樹節民族掃墓紀念。某某院長,某某部長立。植樹節到現在,總不及兩個月,樹秧子就是這個樣子了。不過來瞻仰文王陵墓的人,卻也無須先注意到門外的樹秧,大家所要知道的,就是這裏有沒有古代的建築。殊不料走進陵門之後,卻是在一個大圍牆之中,上面有三間類似殿宇的屋子,雖不見怎樣偉大,從外表看來,卻也油漆一新。

  這分明是為了有院長部長來辦民族掃墓,新近趕造起來的,說不到是什麼建築,更說不到那個古字了。兩旁和正殿對過,都有幾間房子,仿佛是北方都市里一個極大的四合院,卻也另外看不出別的來。這院子裏倒新栽有幾棵矮小的花木,又七顛八倒的,並不整齊。李士廉忍不住了,便道:「這是文王陵啦,若不是事先說明,我真不相信。」

  那開汽車的車夫,也跟了大家進來,瞻仰聖賢的遺跡,遠遠地隨在身後,這時就實在忍不住要發言了,便道:「那就只怪周文王出世也不是地方,生在西北,葬在西北,假使……」

  他話沒有說完,看看常秘書的顏色,正對了他板著臉,他想著,這話也許不妙,說到這裏,就頓住了。大家也把議論停止了,還是趕快地去陵墓。由那三間正殿牆角邊,順了一條石板小道,彎曲著走了去,在那屋後牆,不到兩丈遠的所在,便是一個樓高的大土堆。張介夫道:「這就是陵嗎?怎麼面前一些點綴也沒有?作皇帝也是要作近代的,作古代的皇帝,死後這樣沒有意思,生前也就可想而知。」

  程志前自從上汽車以後,聽張李二人說話,才看破了,他們是一對俗物,就不願和他們說話。不過他們坐汽車同來,是自己介紹的,也未便讓他胡說到底,先前是李士廉一個人說,如今卻是兩個人都說,實在有些紮耳。便向他道:「張先生這意思,完全錯了。我們崇拜周文王,只是發揚他的精神,尊重他的人格,陵墓裏是他的屍骸,外面何必鋪張。我覺得這樣,才可以顯得出古代皇帝茅茨土階,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的本旨。而且這才是平民化!」

  張介夫道:「這話自然是有理,不過孔子是個平民,他那陵墓,就偉大極了。還有近代……」

  程志前很覺得這個人不知趣,把臉繃了起來,向陵上看去。張介夫這才把話停止,不曾向下說。這陵約莫高有五六丈,長七八丈,倒像是個小山堆。因陵的前面,是那個正殿背,並沒有什麼空場,可以回旋。陵前立了一塊高大的碑,大書周文王陵。在這陵後面,約莫四五十丈遠,另有一個陵,由一條石板路前去,在路兩旁,立了十幾幢小碑,這算是多一點的點綴品。陵墓前也是一塊大碑,上寫周武王陵。陵的四周,空場很大,並沒有什麼,只栽了些椿樹芽子。椿樹有兩種,一種是香椿,那樹葉芽子可以當菜吃。一種是臭椿,樹枝最是脆弱,一摘就斷。而且那樹汁還有一股不好嗅的氣味,就是現在所種的這些了。

  那些椿芽子,高不到二尺,在亂草裏伸出指頭粗的樹幹,四五步路才有一棵,臨風搖曳著,很是孤單。就是在程志前眼裏,也覺得這裏簡陋到所以然。這還是院長來過,部長來過,重新修理過以後的事。假如不曾修理以前,就到這裏來,那麼,所看到的,恐怕就只有這兩個荒草土堆了。那常秘書見他們都默然了,便笑問道:「程先生,你到了這裏以後,感想怎麼樣?」

  程志前道:「到西北來遊歷的人,我想大家的感想都差不多吧?無非是覺得這裏寒苦。我倒也主張這裏的名勝,都不要太華麗了,過於華麗,就會令人聯想到,活人沒有飯吃,怎麼倒有錢替死人裝外表?」

  常秘書連拍了兩下掌道:「好極好極!若是到西北來的人,都帶了這付眼光,我們就二十四分的歡迎了。」

  程志前笑道:「在我這也算不得什麼至理名言,不過我個人的感想,以為到了西北來無論看什麼事情,都要換過一付眼光的。」

  常秘書聽說,卻把眼睛射到張李二人身上。張李二人大概也有些明白,就把臉偏到一邊去。張介夫道:「正殿上我們還沒有去呢,我們到正殿上去看看罷。」

  他說時,搭訕著先走,大家也就跟到大殿上來。到了這裏,大家一看大殿上的荒寒,正不下於殿外,中間一個神龕子只是外面垂了一付畫龍的黃幔帳,裏面除了一個牌位,是什麼也沒有。殿上在平常,應該是空空的。現在卻因為這周陵辦了個小學校,一部份學生擠到正殿上來,橫七豎八,架了幾付床鋪板。在床板上,便鋪了蘆席,疊下藍布被條,地上放了些水罐洋鐵壺之類,甚至還有在床鋪上放著飯碗筷子的。

  程志前一想,這付情形多少與教育行政機關有點關係,這就不必向下指觀了,偏是那位李士廉先生,不住地聳了鼻子尖,似乎要探嗅屋子裏一股什麼氣味。程志前可怕鬧出什麼笑話來,於是搶先兩步,走出了大殿。常秘書走出來問道:「若是不看什麼,我們就回去了。」

  程志前很後悔帶了這兩位寶貝來,就贊成回去。張李前來遊歷,又是其志不在周陵的,也不持異議,於是立刻上汽車重回西安。到了小西天,李士廉回到自己的房間,卻看到桌上放了一張名片,是同鄉賈多才。名片上還注了兩行字,乃是:弟住本飯店十七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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