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 |
| 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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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邊的汽車,在兩條跳板上,另外開上了一隻渡船,大家也跟了上去。船艄上高懸著一顆彎木料做的催艄櫓,當了尾舵,一個老者扶了。此外三個人,各拿了一根彎彎曲曲的木料在那其長三尺的艄上,來回走著撐。此外有兩個人,脫得赤條條,跳在水裏,扶了船頭進行,那二人有時上船,對了大眾,卻也並不介意。常秘書笑道:「這裏就是渭水了,薑子牙吊魚,就在上流。對面岸上,有塊木牌坊,寫了咸陽古渡四個字。」 程志前笑道:「我想這渡船,由秦始皇的時候起,直到現在,也許還保持著那種作風。對於這個古字,是可當之無愧的。汽車坐了這渡船過河,這極新的還得仰仗了這極舊的,想一想,真有趣。」 大家都笑了。人在船面上說笑著,看看咸陽古城,渭河古水,望兩岸平原無邊,只是那無古今的太陽照著,卻也讓人生出一番感慨。這渡船在水上是麻煩了四十分鐘,才到了彼岸。汽車登了岸,繞過了咸陽北邊半角土城,向北飛跑。這裏已慢慢地到了高原,向前看看,只覺平地遠遠高上去,常是在平原中間,湧起幾個大土堆。據常秘書說,那都是周漢以來的古墳。墳前不但沒一棵樹,連一片青草也沒有。程志前不覺歎一聲道:「莫謂秦無人,天實為之,謂之何哉?」 常秘書就是本省人,聽他這話,和陝西人表示同情。而且用成句,又非常渾成。便拱拱手道:「我這裏替陝西人謝謝了。」 程志前道:「並非我胡亂恭維陝西人,我想到大自然的力量,不容易抵抗,越覺得秦國人以前真有魄力,怎麼會以這裏為基礎,併吞六國了呢?」 除了李士廉,對周秦故事,連汽車夫都懂一點,同時玩味起來,都覺秦始皇雖是暴君,魄力可真大,於是一致地讚歎著。說時,車輪子忽然泄了氣,汽車夫下車打氣,大家也下車散散步。路邊上正有個堡子,有個白須老人,靠了堡門,坐在地上。常秘書走向前道:「老漢,這叫啥地方?」 那老人道:「這裏是個空寨子,沒有水喝。」 說著,他扶了壁子,戰戰兢兢站起來。大概他耳聾,所答非所問。程志前正因為是個空堡子,倒要進去看看。於是先在前面走,探進這堡門去。這堡子土牆倒整齊,可是這門,就剩了個土圓洞,半片木頭沒有。進得堡子去,倒有一條直路,兩邊盡是人家。然而這人家全是家徒四壁的,胡亂在牆中間圈地裏種了些糧食。走到堡子中間,乃是個十字路,四周一看,東西南北全是橫七豎八的土牆。不但沒人影,連人聲也聽不到,那矮牆縫裏,整叢的青草,兩個黃毛長耳兔子,聽了生人說話亂竄著走了。常秘書道:「沒有這兩個小生物,倒還罷了,有了這兩個小生物,更覺淒涼了。說起來,這是秦始皇的故都,我們這後人真慚愧。」 說著,扭著頭四處看。程志前道:「這是那話,天實為之,謂之何哉了。」 李士廉這時,也不覺有動於中,便問道:「常秘書,這堡子裏雖沒有人家,地還是種的,老百姓分明還在附近,有沒有區長堡長呢?」 常秘書道:「大概有的吧?」 李士廉道:「有堡長那也罷,堡子再荒涼些,也不相干。」 程志前道:「李先生這話怎講?有堡長就可以救荒嗎?」 李士廉道:「不是,你看,整個村莊無人,官廳攤起捐稅來,怎辦,有了堡長,那不要緊,找到堡長,惟他是問,捐稅自然有法可收了。」 他這個發明,大家聽著,都愕然起來! 這一行遊歷周陵的人,不曾見到先民偉大的規模,首先所見到的,就是這廢墟似的村莊,大家都覺得有幾分不快。不過張介夫李士廉二人的目的,和其他的遊歷家不同。他們因為這輛汽車是教育廳的,而且還有一個秘書同路,假使因為秘書的關係,認識了教育廳長,又因為教育廳長的關係,認識了財政廳長和民政廳長,就是一條找差事的路子。作官的人,講個有機會就進行,等到進行的路子擴大了,誰都會來鑽營,那就晚了。所以他二人雖是滿心懊喪著,可也不肯在口裏說出來,跟著別人在這個荒墟裏走了一個圈子,然後出莊去。 李士廉究竟老實一點,他覺得這個禿牆林立的莊子,沒有什麼好看,走到汽車邊,手扶了汽車門,就打算一腳踏上車去。不想回頭來看表,其餘三個人,都是走一步,回頭向莊子裏看上一眼,倒好象有些留戀似的。李士廉以為同行中還有一個秘書呢,自己不應該這般大模大樣,就先行坐上車去。於是也閃到一邊,向莊子裏看看。張介夫恐怕他會感到無聊,就故意向他談話到:「李先生,你對於這樣荒蕪的情形,有什麼感想?」 李士廉恰是不曾領悟到一般人的意思,最後還應當和老百姓嘆惜兩聲的,就率然地答道:「我很佩服這裏的徵收人員,在這種不毛之地,怎麼還能夠徵收各種稅款呢?」 張介夫首先覺得他的話有些不妥當,便道:「我的意思,是說這地方,人民這樣的苦,你的感想怎樣呢?」 李士廉道:「俗言道得好:民情似鐵,官法如爐,天下沒有炸不出油的豆子。以前我不大相信這話,現在我明白了。」 那常秘書聽他說來說去,總不外乎徵收機關裏面的事情,便笑道:「李先生一向都辦稅務吧?真可以說是三句話不離本行的了。」 李士廉這才發現了自己說話不留神,已是被人看出破綻來,臉上紅著一陣,也就強笑了一聲,不敢再說什麼了。有了這一點趣談,這就不便將這個破莊子再行討論,汽車夫上好了水,也把車子修理好了,大家坐上去,繼續地開著向前走。在沒有到過此地,大家心裏都不免想著,周文王築墳,到現在已是二千多年了。照理,這裏的樹木森森,應該賽過那些漢柏唐槐才是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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