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小西天 | 上頁 下頁


  李士廉道:「外國人怕什麼!我在上海,整天看見外國人。在租界上,也只有對英國人美國人法國人,外交不大好辦。若是白俄,就可以和他開玩笑。德國人現在沒有勢力了,怕他作什麼?」

  趙王二人,都是和德國人作夥計的,聽了這話,很是不服氣。但是自歐戰而後,德國人在中國實在沒有什麼勢力了,這又如何能否認他的話?於是王老五由側面進攻,問道:「假如遇到日本人,也敢和他開玩笑嗎?」

  李士廉道:「除非是在上海虹口遇到他們,由他猖狂。若是在法租界遇到他們,量他也不敢怎樣?」

  這一篇外交通論暢談而後,車子是走得越遠,他那一頂帽子,也就只好白白犧牲,不去管了。但是他被王老五這樣暗損了幾句,知道他是捧德國人,心想這兩個人的思想,充其量,真可以作漢奸。活活兩個勢利鬼。王老五也想著,這樣的冒失鬼,也要到陝西來找差事。假如他真在陝西弄到了差事的話,那個地方,一定是天高三尺。於是彼此互相用冷眼看上一下,都靜肅起來。張介夫兩手枕了木頭箱子,也兀自出神。卻聽到網籃裏嗄吒踴聲響,不知道是什麼玻璃磁器之類的東西打破了,接著便有一陣酒味向鼻子裏送來。他生平所好的就是一口酒,有個綽號,就叫酒鬼張三。在這風吹,土灑,日曬的車子上,正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有了這種酒香,聊可以減少胸中的苦悶,所以把一顆頭假裝了打瞌睡,只管向網籃邊上就了去。他不聞尚可,一聞之後,他立刻辨白出來,這是三星白蘭地。慢說到了西北,這種酒不容易得著,就是在江浙的時候,也不能毫無緣故的開一瓶白蘭地喝。所以在他這種情形之下,竟是越聞越有味,捨不得再離開這網籃了。車子正走著,忽然停住了。張介夫猛然驚悟,抬頭看時,車子剛走過了一座平橋。

  這橋平平地橫在一條黃沙河上,約莫有四五十丈長。橋是不窄,寬到一丈二三,在橋的兩邊,就用長石條臥倒,當了欄杆。橋面離著水面,至高不過是三尺。河面雖寬,水流卻小,僅僅是在黃沙灘上,屈曲兩道丈來闊的水道。這種橋和這種河,都是在東方所不容易看到的。橋的兩頭,都有一座牌坊,現在這汽車,就停在橋西的牌坊下。牌坊正中有兩個大字:灞橋。呵!這是灞橋。張介夫究竟是在外面混差事的人,肚子裏有些鼓兒詞,他看到這兩個字,就失聲叫了出來。李士廉道:「這是個名勝地方嗎?也嘸啥好看?」

  張介夫將頭搖擺了兩下道:「這是很有名的地方。古來在長安建都的時候送大官出京,大概都送到這裏。」

  他們說著話,那兩個德國人可下了車,有一個手上拿了一卷皮尺,在橋上由西向東走,量這個橋的長度。另一個人,卻捧了照相機,上下照了幾張相。張介夫道:「他們真有這閒工夫。」

  趙國富道:「人家是研究中國的橋工。德國人的工業最好,連走一步路,都要研究。要不然,他們打敗了的國家,怎麼還能夠強得起來。」

  李士廉聽了,真覺得討厭:他又恭維洋鬼子。不過自己坐了他們的便宜車子,可不好意思駁他。就掉轉臉來向張介夫道:「這個地方,自然是到西安去的咽喉路徑。東邊來的貨物,只要是用車子裝的,我想無論如何也離不開這個地方。若是在這橋頭上,設個徵收落地稅的局子,一定是很好的收入。」

  張介夫笑道:「那末,你到省城裏以後,向主席上個條陳罷。」

  李士廉卻也不知道他是真話呢,或者是俏皮話。只得報之一笑。於是大家都感到無話,倒靜默了幾分鐘。那兩個德國人,量了一會子橋工,就也回來了。他們且不回坐位,在手提籃裏,取出兩個玻璃杯子,兩瓶啤酒。他們也帶有開酒瓶的夾子,噗的一聲拔了塞子。兩人靠了車門站定,各捧了一隻玻璃杯,各翻轉瓶口,嗆啷啷向杯子裏倒著酒響,只見白沫上湧,酒氣順風吹了過來。張介夫真不忍看,掉過臉去,向灞橋河裏看著。心想,今天到了西安,什麼先不忙辦,且買兩瓶啤酒喝了再說。心裏想著,便咽下兩口吐沫。好容易兩個德國人過了啤酒癮,這車子才繼續前進。遠遠望見大平原上,有一道離地而起的黑圈影子,那就是長安城了。再繼續地前進,在半空裏現出兩個亭亭黑影來,這便是城牆上的箭樓。李士廉道:「據這個樣子看來,大概長安城還不算壞。」

  張介夫道:「且不問他壞不壞,連電燈也沒有的地方,恐怕也好不到哪裏去。」

  李士廉道:「我到了潼關,我就後悔不該來。但是既然來了,馬上就回去,人家不會說我們怕吃苦,倒會說我們找不著事。」

  張介夫道:「其實我們並不怎樣年老,只要找得著好一點的事呢,弄一二年就走,吃點苦,也算不了什麼。」

  李士廉沒有什麼話說,卻歎了一口氣。在他兩人異常委屈的情形之下,車子便開到了西安城下。照規矩城門口有一番檢查,然後放行,張李二人,都是初次到西安的,進門之後,立刻就注意起來。這裏所最容易感到和東方不同的,便是一切都是淡黃色。人家的牆,都是黃土築的,絕對不塗一點顏色。街道上的土,並不象東方那樣漆黑,也帶點灰黃。便是人家屋頂上的瓦,似乎也有些黃,那大概是浮塵吹在上面,掩蓋著一層黃色了。

  汽車在這樣的大街上,轉了兩個彎,奔上一條大街。這街道雖也有七八丈寬,但完全是土路。有幾處帶木板樓的店面,也七歪八倒。大部分店家,還是四五十年前,東方鄉鎮上的老樣子,有的在門口支著一方木攤,有的在屋簷下掛幾串紙穗子,有的在門口掛幾方藍布牌子,中間貼了紅字條。他二人正在賞玩著,汽車已是停住。抬頭看時,路旁一堵土庫高牆,門下有個一字門框,在門上橫了一方匾額,大書三個字:小西天。看那門裏面,左邊一個櫃檯,右邊木壁上,掛了一方大水牌,是旅客題名之處,看這情形,頗有些象揚子江內地的小客棧。因問王老五道:「這就是西安城裏最好的旅館嗎?」

  王老五道:「你要找比這便宜些的旅館,那也很多,你叫輛洋車把你拉去好了。」

  張介夫道:「比這還要小的旅館,那我們怎樣住?好,也就住在小西天罷。」

  他這樣的說著,跳下車來,早有兩個茶房上前,替他搬運行李。張李二人跟了進去看時,乃是一所兩進的四合樓房,這樓下面,還有幾間磚房,樓上卻完全是木柱與木壁,樓上有人走路時,樓板樓壁,一齊都震動得咚咚作響。依著茶房的意思,就要把他的行李搬到樓下兩間房裏去。李士廉連連搖著手道:「這個吃不消。」

  茶房道:「那末,就搬到後院平房裏去罷,不過價錢要費一點。」

  張介夫道:「五塊錢一天嗎?」

  茶房笑道:「那要許多,一塊幾毛錢就是了。」

  張介夫道:「一塊幾毛錢,這有什麼了不得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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