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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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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正為難著,卻見一位五十附近的人,背上負著一位八九歲掛書包的男學生。那孩子只管用手去亂摸那人的頭髮,那人不但不生氣,而且還哈哈地笑著。 計春看呆了,卻有些不服。那人望了他笑道:「先生!你有所不知,我就只有這個男孩子,慣壞了,只要他好好地念書,淘氣一點,那是小孩子的本性,也就不去管他了。」 計春點頭道:「做父母的,都是這樣想,哪個做兒女的,能體諒父母的苦心。」 那人笑道,「這位先生!你真是好青年。你老太爺有福氣,有你這樣好的兒子。」 計春不敢向下說了,怕是會落下眼淚來,一路走著,看了那小兒女的父母,笑嘻嘻地歡迎兒子回家。心想他們必是這樣地繼續向下做,將兒女由小學升到中學,由中學更升到大學,結果呢,像我也是其一罷! 他心裡慌亂著,穿了小巷,走到玉虹門。這玉虹門有安慶一道子牆,當年曾國藩和太平天國的軍隊,兩下對峙的時候,在山頭上新建築的。出了這門,高高低低,全是亂山崗子。山崗上並無多少樹木,偶然有一兩株落盡了葉子的刺槐,或者是白楊,便更顯著荒落,不過山上枯黃的冬草,和那雜亂的石頭,也別是一種景象。這裡又不斷地有那十餘丈的山溝,乃是當年軍營外的幹濠。西偏的太陽,照著這古戰場的山頭,在心緒悲哀的人看著,簡直不是人境,所走的一條大路,是通計春家鄉的。在那邊山坡上,不斷地擁出一些土饅頭來;有的土已稀鬆了,棺材洞穿,露著不全的骷髏骨在外。 計春站在一個小高坡上一望,烏鴉陣陣地,由頭上飛過去,西北風由昏黃的太陽光裡吹到人身上來,卻別是一種冷法。在斜坡那面,緊傍了大路,有個小土地廟,那裡也有許多亂墳,父親必是埋在那裡了。一口氣直奔過去,果然高高低低,有十幾個墳,其中有一個墳頭,短短的碑,望了故鄉的路,上面寫著:「故周世良之……」 那個「墓」字,已經被土埋著了。 計春靜悄悄地,將手絹裡包著的水果陳列著,將紙錢解散,擦了火柴來焚化了,將酒瓶打開,灑了酒在墳頭上,一陣心酸,便跪在這短碑之前,自己哽咽著,不知身在何處了。 耳邊聽得有人在大路上道:「那個穿西服的人對墳頭下跪,奇怪!」 又有人道:「那大概是替父母上墳的。這個年頭,青年人肯替父母上墳,也就難得了。一百個裡面,難找一個。」 又有一個人道:「你這一包餅,買回去給什麼人吃?」 又有人答:「給兒子吃!」 又問:「你既然知道一百個兒子……」 那聲音越說越遠了,有些聽不清楚。計春依然跪在碑前,口裡叫道:「父親!我是天地間一個罪人。你饒恕我,讓我自新罷!我的心碎了!」 那西邊的太陽,快要沉下去,發了土紅色,靠近了白茫茫的江霧。它好像不忍看這大地;因為這大地上有無數的父母,在那裡做牛馬;無數的兒女,在那裡高唱剷除封建思想,而勒索著牛馬的血汗,去做小姐少爺。計春這一聲「我是天地間的罪人」,感動了太陽,所以太陽的顏色,也慘然無光了! (完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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