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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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孔大有早是氣得抖顫,只叫反了。這時喝道:「你這混賬東西,你這樣不分上下,我重重地辦你。」 魯進被幾個人攔住,指手畫腳地叫道:「事到於今,我一不做,二不休了。你們以為這大小姐姓孔嗎?別不害臊了,她就是這倪家嫂子的女兒,八九個月的時候,她母親病得要死,她父親沒有錢請醫生,賣給我們老爺了。老爺本來不肯要,她父親說,她媽要死,她沒有乳喝,一死就死兩個,求老爺把她收留下來。老爺見她父親說得可憐,將她收留下來了,給了她父親四十吊錢,後來又補了八吊錢,都是我經手的。丫頭!你聽見沒有?你父親有了這四十八吊錢,才把你母親的病治好。你母親自己說,她的一條性命,是賣了你救活的,好像你是她一個恩人,所以雖是幾個月的時候,就把你賣了。她這一世,也不能忘記了你。你的妹妹也知道這事,她是一個講孝道的姑娘,不和你計較這些。所以你以前要嫁姓周的,她就把姓周的讓給你,她們有話在先,不認你的,而且認了你,會打斷了你一生的富貴,所以今天你罵她,你打她,她都忍受了。我看在她們母女兩個,不說的話就多了,還不止我知道的這一些呢。」 令儀拉住了孔大有道:「爹!他說的這些話是真的嗎?」 孔大有歎了一口氣道:「你去問你的母親罷!」 只這句話,孔太太由人叢裡擠了出來,執著令儀的手道:「孩子!你不要害怕,我生的也好,我收來的也好,你總是我幾個月看著大的。我不能讓別人將你帶了去。」 令儀一時之間,說不出心裡那一番酸甜苦辣的滋味,拉住了孔太太的手號啕大哭起來。 魯進在一邊冷笑道:「我是造謠嗎?這都是實在的事吧!」 孔大有指著他,跳著腳罵道:「你這東西,實在是混賬。我也養你二三十年了,到今天還用這種手段來對付我。」 魯進道:「我就是這樣辦了。假使你老爺覺得我辦事不對,只管開革我,但是我有這一張嘴,就許我說話,以後我還是要……哼!你看著罷。」說畢,他就向外走了。 這一出熱鬧戲,到這裡算是收場了。這卻把那個本在局中,置身事外的周計春,呆呆地站住,說不出一個字來,依然把兩隻手插在西裝褲袋裡,呆呆地站在一邊。 孔大有看了他那樣子,知道他也很是難受,無論他是不是周計春,現在鬧穿了令儀是買來的女孩子,而且還鬧個當面不認親生母,這讓做新姑爺的,不能不發生些感慨,於是向計春道:「今天這場事,真是出乎意料。現在夜已深了,有什麼事,到了明天我們慢慢再商量罷。」 計春答應了一聲是,身隨著聽差,走向特設的客房裡來。他心裡自是不住地尋思著:今天晚上這一關,真是險極了,假使乾娘將我認了下來,那又不知道鬧成了一副什麼局面。她寧可自己吃虧,卻不肯把我的真面目揭了出來,這雖是為了成全她女兒,實在也是顧全我。我怎能夠忍著心不理她們呢?但是理了她們,我的真姓名就要出來了。孔大有還肯將女兒嫁給我嗎?現在我知道了他女兒的內幕,他必定加倍將就我,我正好借了這個機會,多弄幾個錢,原來約好了的五萬元的留學費,兩千元的川資,三千元的服裝費,那是車成馬就的了。我若一露口風,自然我的婚事要取消,便是孔大有對於這個女兒,也許真要驅逐出去。我怎麼辦?還是做有錢人的姑爺,望著出洋呢?還是說穿了,同歸於盡呢? 他坐在客房裡椅子上,手撐了頭,慢慢地沉思著。在他如此思索的時候,便有那嚶嚶的哭聲,隔著院子,隨風傳了過來。這無需說,必是令儀在哭。本來的,她又羞又愧,教她什麼法子下臺,只有哭了。說到這個愧字,我對我的乾娘,今天板臉不認她,真虧我做得出來。好在我娶菊芬,她是我的岳母!我娶令儀,她還是我的岳母。造化弄人,真是無奇不有,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,我不認岳母,反正我娶的是她的女兒,她饒恕了我,那還有可說。菊芬那小小年紀,受了孔家這樣的侮辱,我不認她,她就不認我,她對於我,也太肯讓步了。難道我就一點不受她的感動嗎?可是,教我有什麼法子?認了她們,我就完了,令儀也就完了。這也不是我乾娘的本意。 他只管沉思著,哪裡能夠睡得著,背了兩隻手,只管在屋子裡徘徊著。身後忽然有人輕輕地喊了一聲姑少爺!計春回頭看時,便是那多事的魯進,於是板著臉道:「你還有什麼話說?」 魯進微笑道:「我在門外看了大半天了,好像你有很重的心事。」 計春道:「你惹了這樣一場大禍,我怎麼沒有心事。」 魯進微笑道:「那麼我索性告訴你一點消息,讓你添些心事罷。那個賣豆腐的周世良,前年冬天,由北平回來,下船就病了,當晚死在倪家,據他自己斷氣的時候說:是兒子害了他。」 計春道:「你瞎說!」 他口裡如此說著,臉上的顏色變白了。 魯進看著,越發知道了他的心事,又微笑道:「今天晚上,你沒有出來的時候,倪家二姑娘,當眾就說出來了。你不信……」說時,一個聽差進來倒茶。 魯進道:「開豆腐店的老周!不是死了嗎?」 聽差道:「死了,想兒子想死的。聽說死得很慘,幾乎找不著棺材來裝殮。」 魯進道:「倪家二姑娘不是說了嗎?還是她母女兩個當當辦的喪事呢!唉!人生要兒女做什麼?不過是淘氣受累。」 計春聽了這話,心中像開水澆了一般,哪裡還能做聲。他立刻想到:自己錯怪了父親了。他回來就死了。後來幾個月,才有族人驅我出族的事,這與他無干呀。他便坐了下來,伏在桌子上,將兩手環抱著來枕了頭。魯進向那聽差道:「我們出去罷,姑少爺要睡覺了。」 計春也不理,只是這樣地伏著。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,淚痕滿面,口涎牽絲般地流著,眼睛紅紅的,人是哽咽著說不出話來。他覺得倪氏母女太好了,也太苦了,應當看看她們去。縱然這件事鬧翻了,也不能管了。他下了這樣的決心,就不曾睡覺,只是抬起手來,不住地看那手錶,可是這時已經一點多鐘了,在安慶,這決不是去尋找人的時候,姑且忍耐著,到了明天早上再說。他自己抽出手絹來,擦擦眼淚,扭熄了電燈,漆黑地在屋子裡坐著了。 到了窗子外面,由魚肚色變到一切的事都可以看見了,他也再不躊躇,自己向大門口去開大門,要向外走。當他開大門的時候,卻把門房裡聽差驚醒,就喊著問:「是誰開門?」 計春道:「我是你們姑少爺,要到倪家去看看。她們家住在哪裡?」 門房披衣搶著出來道:「不要先通知老爺嗎?」 計春道:「我偷著去一會子,立刻就回來的。」說著,掏出兩塊現洋來塞在那人手上。那人有了錢,不但不來攔阻著計春,而且把倪家的詳細地點,也就告訴他了。 計春出得門來,直向倪家跑去。那大街上的店戶,多半未開門。曉色濛濛的街上,罩在薄霧裡,那未曾熄滅的路燈,零落的,昏黃的,在電線杆上站著,這便有一種淒慘況味。 計春在那寂無人行的街上想著,自己也未免來得太早了,乾娘聽到敲門聲,必要吃上一驚,以為我來和她算賬的。我得在敲門之先,就要用溫和的話來安慰她。計春自以為是地走了去,可是到了那條巷子裡,老遠地就聽到有婦人的哭聲。計春本來心裡很亂,聽到了這種聲音,就以為與自己有什麼關係,心裡更慌,站住了腳;靜靜地聽著,好像哭兒哭女。自己決沒有什麼人這樣來哀哭的,又是自己多心了!於是沿著人家的門牌,一家家地找去。 及至找到那號門牌,大門開著,門口燒了一堆紙灰,哭聲正由這屋裡出來。計春看到,不由倒退了兩步。原來那屋子裡一群男女紛亂在一處,倪洪氏披頭散髮坐在地上號啕著哭,彎了腰,鼻涕眼淚一齊向下流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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