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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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計春越是找不著人,心裡就越沒有了主張。他回想著:這事是有些蹊蹺,陳子布雖和我感情很好,但是一位新朋友,究竟他為人如何,卻是不得而知。再說無論交情怎樣的好法,沒有把愛人讓給朋友的。看陳子布和情美的情形,以前應該是極熱的人,何以他自己願意離開,卻讓給我。天下事又是這樣無獨有偶。陳子布把情美讓給我了,情美又把我讓給小曼。雖說做舞女的,把愛情這件事情看得十分淡,可也不應當公開地這樣做。 他心裡想著,腳上沿著人家屋宇的牆臉,只管一步步地向前移著,自己不知道走了多少路,也不知道到了什麼所在,偶然醒悟過來,抬頭看時,卻是一條素不相識的胡同。自己覺得心裡像火燒一般,立刻掉轉身,向來的路上走回去。但是也只走了幾步,心裡忽然省悟過來,我往哪裡去?見令儀去,把什麼臉見她?回公寓去,她可以找到公寓裡來?找其他的朋友想法子嗎?那些人和陳子布是一流的。可是不回去,也不找人,就整天整晚在胡同裡走著不成?而且這樣走著,也決想不出一個什麼辦法來的!於是那腳步慢慢地緩移,緩到一寸挪不動,究竟是站住了。 他心裡想著:情美跑了,我倒陷住了。她待我那樣好,突然地跑了,是想不到的事。莫非那都是騙我的嗎?若說騙我,沒有別事,必是為了這鑽石戒指。她為了這鑽石戒指,連碼頭都可以拋開,想必這戒指值錢。與其這樣讓她騙了,我不如自己賣了來花,雖是得罪了令儀,那也值得。啊!便宜了這個女騙子。 他心中如此想著,腳下就是一頓,這種動作,完全是他情不自禁,無意識地表示出來的。偏是在這時,有兩名巡邏的警士,由這裡經過,看到他一個穿西服的少年站在人家牆角下跺腳,這卻是件可疑的事,便走向前來問道:「這位先生!你站在這裡做什麼的?」 計春猛然一抬頭,心裡不由撲撲地亂跳著,就向警士笑道:「我不做什麼。」 警士道:「你不做什麼,為什麼站在這裡跳腳呢?」 計春笑道:「是嗎?我自己都不知道。我丟了一支自來水筆,遍地裡都沒有找著,所以我發急了。丟了就丟了罷,我也不找它了。」說時,他搭訕著向四周看了幾看,也就走了。 這樣一來,真把他為難極了,公寓裡去不得,朋友家裡也去不得,甚至大街上也停留不得,這怎麼辦?他走路時,自言自語地道:「狗急跳牆,人急懸樑。我要懸樑了。」 他如此說著,自然十分著急。然而他真個懸了梁,那現代青年的下場,也就太慘了。 §第三十回 欲死未能挺身談奮鬥 有人研究自殺者的心理,以為除了那特殊的情形而外,十之八九,都是一時的衝動,在這衝動的期間,覺得只有死是最後的安慰,並不害怕;過了這個最短的衝動期間,慢慢地害怕起來,就不想死了。 這個時候,周計春也是這樣想著:自己忽略了,把一個值三千塊錢的戒指,隨隨便便地丟了,本來就對不起孔令儀,而況自己一時糊塗,又打開了她的箱子,偷了她百十塊錢。便算是和她已經結了婚的丈夫,做出了這樣不道德的事,她也就大可以提出來作個離婚的理由了。便是不離婚,她也瞧不起我這個人,我這一輩子,還想個出頭之日嗎?這真是我的錯誤。本來當個窮學生,很好的,又要做有錢人家的女婿;做了有錢人家的女婿,也就該順著這一條道兒走了,吃了三天飽飯,偏又要迷戀舞女。到了現在,哪一條路也走不通,如何是好?自殺了罷! 他心裡轉著念頭,腳下不停地亂走,到了最後,居然有個解決的辦法了。他主意既定,抬頭一看,這裡是西四牌樓,走不多遠,便是北海,有了!向北海投水去罷,北海總是個名勝地方,死在北海,也落一個乾淨。 主意想定了,索性坐了人力車,徑直就到北海來。這時,已經是深秋天氣了,樹木大半落了葉子,就是沒有落下來的,也變了赭褐色。地面上的草,都變著一種焦黃灰白的顏色。那些碧瓦紅牆,在枯樹中顯露了出來,雖然不失它的偉大,然而一輪偏西的太陽斜照著,加上百十隻烏鴉,只在樹梢上飛棲不定,這便顯出這個幽邃的名園,有很深的荒涼意味。 計春在進園門以前,那是抱著必死的決心的,到了園裡以後,最先經過瓊島前那座斜形的大石橋,就想向水裡一跳,但是水在這裡,繞著瓊島,不是怎樣的寬闊,而且又是遊人來往必經之路,萬一跳了下去,讓人給救起來了,那不成了笑話了嗎?死也要死個痛快,必須找個水面寬闊,無人看見的所在,一跳下去就死。 他如此想著,走過了瓊島,順著水岸向北走。遠遠地看到那北岸的五龍亭,參差著立在水邊,便想起曾和令儀佩珠在那裡品茗閒話的韻事,今生今世,是不會再有這甜蜜的生活了。這樣好的地方,多看一分鐘,多有一分鐘的安慰,不要急於跳河,我先得把這風景飽足地賞玩一下。 因為如此,他又再向前進,直逼近了五龍亭邊。這雖然是深秋天氣,然而也不是遊人絕跡的時候。當他走近了五龍亭時,其中有一群男女走了出來,嘻嘻哈哈地,快樂著過去。他心裡就想著,天下事是如何地不平等啦!我這裡窮無所歸,正要跳海呢,他們卻是這樣歡喜。可是話又說回來了。焉知他們這班人裡面,將來沒有和我一樣的? 他心裡想著,眼睛很注意那些人,卻看到了其中一個女子,很有些像袁佩珠,於是又想到了自己之有今日,完全是袁佩珠的緣故。設若在和令儀翻了臉以後,不受她的鼓動,立刻就找馮子雲先生去,就早已做好學生了。 他心裡只管前思後想,卻忘了自己是來尋死的,等到把思想停止了,猛然抬頭一看,卻見這北海白水飄蕩,斜陽倒映在水裡,金光一道,帶入湖心,十分好看。再向東南望著那景山上的亭子,聳峙在翠柏叢中,映帶著幾角宮殿,簡直是幅畫圖。 這樣好的宇宙,為什麼把它拋別了?我若死了,明天這時,在水面上就要浮出腫頭散發一具屍身來。那時,必是許多人圍住了看……他想到這裡,不但是心裡亂跳,而且身上還有些抖顫。 他不敢在岸邊立著了,跑過來十幾步,還喘著氣呢。然而不死怎麼樣?這個難關不得過呀!他焦急著,又在路上轉了起來。有了,剛才我曾想到袁佩珠,她和陳子布這些人很好,可以托她向陳子布打聽,陸情美究竟在哪裡?只要把那戒指拿回來了,至於用了令儀百十塊錢,那是小數目,總好辦。有一線生機,我總應當根據了這一線生機去奮鬥,何必急於死呢? 他由遲疑著變到怕死,由怕死更變到求活,這是一定的道理,於是坐了人力車,直奔袁佩珠家來。在一路上,他雖想到沒有臉去見佩珠了,然而事實逼著來了,受人家的指摘,總比尋死好得多,所以也就橫下心來,一切不管,掙著那口硬氣,到袁家來。 當他走到袁家門口的時候,自己很躊躇了一會子,伸頭向大門裡看了幾遍,見門房的門緊緊的關著,並沒有人聲。設若自己不進門去驚動著,便是在大門外站立到晚上,恐怕也沒有人出來招待,因之來回地徘徊了好幾趟,始終不敢沖了進去。 到了後來,他自己暗中用勁,將腳頓了兩頓,心裡想著:再要不進去,天就黑了,人家還要疑心我是一個溜門賊呢。於是不顧利害,伸手在門環上亂打了幾下。 一個聽差走了出來,向計春身上看了一看,本打算兇狠狠問上一句的,後來看到他穿了漂亮的西服,而且頭上戴的那頂帽子,也是絲絨的,這才忍住了一口氣,從從容容地問道:「你要會哪個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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