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張恨水 > 現代青年 | 上頁 下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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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子布笑道:「還不是交情好到了十二分,是不會說出這種話來的。走罷走罷!」

  計春估計著身上的鈔票,總還有二十元,說不得了,花了再說。明天見了令儀再撒謊罷。他有了這樣一個預備撒謊的念頭,心裡所認為不能解決的問題,立刻就解決了,於是隨著三個男女朋友,又到了皇宮舞場。

  在舞場裡,眼睛所看到的是紅綠色電光,耳朵所聽到的是熱鬧的音樂,口舌所嘗到的是熏人的香檳,加之身體所接觸的是美麗的女人,無論怎樣的能人可以五官並用,在這樣的情形之下,也決不能想到其他的什麼事情上去。計春在這時,不記得他客居的公寓,也不記得給錢他花的孔小姐,更做夢也不會想到前門外那絕對和他無關的利達小店。

  在三點多鐘的時候,舞客漸漸少了,淺紫色的電燈光裡,奏著華爾茲的音樂。計春手摟住了情美的細腰,提著腳尖,似乎有些軟綿綿了。倦著雙眼,向懷裡情美的臉上看去,低聲道:「我們回去罷。」

  情美也眯著眼睛,抿嘴微笑,也就略略地點了兩點頭:「我們回去罷!」

  這五個字是多麼令人陶醉!可是另一個地方,一張大炕上,卷著一條單薄的被,炕頭桌子上半截短燭,那微弱的光焰,搖搖欲熄。薄被裡睡著一個瘦削臉子的人,在身邊炕席上,覆了一只有裂縫的藥碗。那人半伸著一隻手在被外,招了幾下道:「計春呀!我不行了。我想家鄉哇!你來,我們回去罷。」

  他也是一聲我們回去罷。這五個字,多麼令人淒慘!然而發這種淒慘聲音的人,和那種令人陶醉聲音的人,關係很密切呀。我們知道他是誰呢?

  §第二十八回 恩怨不分解囊救病叟

  當周世良臥病在小客店裡魂銷魄散,幾乎要死的時候,他兒子周計春,同舞女陸情美,卻坐一輛汽車,去回她的私寓,卻也魂銷魄散,幾乎死去。不過這兩種死法,有些不同,一種是悲的,一種是樂的罷了。

  計春在這個時候,魂魄都沒有了,自然也不回公寓去。到了早上十點鐘附近,世良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,人已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。

  這可把這位小客店裡的掌櫃,急得像熱鍋上螞蟻一般。他想著:這個老頭子,無論如何,是支持不住的。好歹要去把他兒子找來。於是一面派夥計向警察署裡報告了這事,自己一面坐車子到公寓裡來等候計春。這次他下了決心,非要公寓裡賬房陪著他去找人不可!那賬房一來怕惹事,二來大海撈針一般,又到哪裡去找計春。卻是無論如何,也不肯陪他去。

  彼此正爭持著,卻有一輛汽車嗚嗚地叫著,來到大門口停住,汽車門開了,下來一位豔裝的女子,穿了高跟皮鞋,咯吱咯吱響著走進門來。公寓裡賬房笑道:「好了好了!周先生家裡人來了。你有話和這位孔小姐去說罷。」

  小客店掌櫃,這倒大為吃驚,這位周先生家裡,有這樣坐汽車的闊小姐,立刻把心裡一塊壓重千斤的石頭,向下一落。孔小姐走進來,立刻板著臉道:「周先生還沒有回來嗎?到哪裡去了?」

  掌櫃的笑道:「周先生老太爺來了。」

  令儀道:「哦!他父親來了?父親來了,就該躲著和我不見面的嗎?你知道他在哪裡?」

  掌櫃道:「他在我小店裡。」

  令儀道:「有地方尋他就好辦。坐我的車子,我們一塊走罷。你坐在開車的一處。」

  掌櫃的不料她這樣慷慨古道,心想:我管你和他們是什麼關係,我是只挑有辮子的抓,只要你肯同我到小店裡去,我把那病人的擔子交給你了,怕你不出錢把他弄走嗎?令儀也沒有計較什麼,只要是計春在他父親那裡這就好辦。

  上了車子的時候,還向掌櫃重問了一句道:「他是在你們那裡嗎?」

  掌櫃笑道:「當然在那裡,我怎能夠騙你呢?」

  有了這句話,於是這輛汽車風馳電掣地向前門外利達小店開了來。

  令儀下了車,見這裡是在黑灰牆上,開了一座小門,門框上懸著四方玻璃罩子燈,上有四個字:利達小店。她看到這種情形,不由得身體向後一縮,發起愣來。問道:「就是在這個裡面嗎?」

  掌櫃下了車,笑道:「對了,就是這裡面。」

  令儀心想:周世良是個鄉下人,什麼苦不能吃,他有錢,也不會去住大旅館的,說他住在這種旅館裡,事實上卻也可信。於是讓掌櫃在前走,跟著他走了進去,先進了一個丈來寬的小院子,便有一陣惡劣屎尿臭味,向鼻子裡猛撲將來。令儀很快地將鼻子捏住,隨著掌櫃穿進一條昏黑的夾道。一連有幾扇小門,都關著緊緊地,直到第四個門邊,還不曾推門進去,老遠地,就聽到門裡一陣呻吟之聲。

  掌櫃搶上前一步,將門推開了,側著身子,閃到旁邊去,就向令儀賠著笑道:「在這屋子裡,你請進罷。」

  令儀看那屋子漆漆黑的,不由在門外頓了一頓。然而心裡恨著周世良一來,計春就躲了不見面,雖是個鄉下人,卻也太專制了。自己非當面去質問他一下不可。因之先將臉色板了起來,挺著胸脯子,便向屋子裡一沖,以為這樣地進去,先就可以給個下馬威他父子兩個看看。及至自己沖進那屋子以後,見大炕上躺著一個要死的病人,並不見計春,這倒為之愕然。

  回頭見掌櫃站在房門外,便問道:「這是怎麼回事?你不要弄錯了吧?」

  掌櫃的兩隻手同時搖著道:「不錯不錯!」

  那炕上的病人,被他們說話聲驚醒著,就睜開眼睛了,拱著手道:「孔小姐!你不認得我了嗎?我是計春的父親啦。」

  令儀見他兩隻顴骨高撐,睜著兩隻眼睛,那益發是覺得瘦得可憐。自己就是要發脾氣,看著人家這種病態,也就不忍心怎樣了,於是向炕上的人點了一個頭,並不曾說什麼。

  世良道:「孔小姐!我和你令尊大人見過幾面了,我們商量好了,來和計春接頭。」

  他本來就是說一個字哼一個字,一說到這裡,他的眼睛慢慢閉上,竟是說不下去了。

  令儀看了這樣子越是不忍,就問道:「老人家!你害的是什麼病?」

  世良微微地睜開了眼,卻又閉上,然後深深地哼了一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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