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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四


  茶房道:「是定下了。剛打電話來,我們還沒有在牌上寫下呢。是一位姓胡的先生定下的,昨天他就住在這間房裡。」

  令儀聽說笑了一笑,因問道:「那麼,十七號空不空呢?」

  茶房道:「十七號不空。這對過的三十六號,倒是空著。房間一樣大。」

  令儀笑道:「好罷!就是三十六號了。」

  茶房開著房門讓她進去看時,她就在錢口袋裡掏出二張五元鈔票來,交給茶房道:「你拿去存櫃。我姓王,是西山女子中學來的。」

  茶房心想:這位小姐也太急,沒有問價錢,先付了存款,沒有拿號簿來,她先報上姓名來,只好接了錢連說幾聲是。令儀道:「這樣子說,這房間可就是我的了。」

  茶房笑道:「那可沒有錯,你放心得了。」

  令儀交代清楚了,一面在手皮包裡抽手絹,一面走著路,洋洋得意而去。手絹帶出兩張名片,落在樓板上,也不曾介意。

  到了晚上九點鐘,令儀第二次到這旅館來。這次來,她的裝束有些改變了。身上穿了一件高領子夾大衣,將領子完全提了起來,幾乎是擋住了半邊臉,鼻子上又架著一副大框子墨晶眼鏡。她一直地走上二層樓,向三十六號走來。但是她的目光,並不注意到三十六號,卻注意在十八號,見那門框上,一個活動玻璃格扇,放出燈光來,這分明是裡面有人了。鼻子裡哼了兩聲,冷笑著,茶房打開房門,讓她進去。

  她脫下大衣,取下眼鏡,靠在沙發上坐了。

  茶房泡了一壺茶,送將進來。令儀笑道:「茶!我倒不要喝,你去拿一瓶酒來。」

  茶房道:「什麼酒?」

  令儀道:「威士忌罷。白蘭地也好。」

  茶房望了她道:「你一個人喝嗎?」

  令儀道:「可不是一個人喝嗎?」

  茶房笑道:「那可不行。你未必有那樣大的量。」

  令儀沉思了一會子,便笑道:「那麼給我來一瓶葡萄酒罷。」

  茶房見她一定要喝酒,她有錢,茶房沒有攔阻的道理。只得答應著,和同伴商量了一陣,取了一瓶平常的葡萄酒來。

  令儀一想,不要太興奮了,茶房看到我失常的樣子,會疑心我是來借地自殺的人了,於是讓茶房打開瓶子,當面斟上兩杯喝了,用手一揮道:「我的酒夠了,你拿去罷。」

  茶房一看她這情形,又不是來洩憤的,乃是來糟錢的,不過這女人的行動可怪,要略加注意而已。

  令儀兩杯酒下肚,便覺有一股熱氣,向臉上沖了上來,於是在沙發椅子上靜靜地再坐了一會,她有了主意了。開著房門,對了那十八號的門,呆呆地望了一陣,心裡這就想著:袁佩珠和周計春兩個人,這個時候,必是相偎相抱地坐在屋子裡,我猛然推門沖了進去,他們看到我,看她還有什麼話說?這樣一來,周計春絕對是和我不能合作的了;袁佩珠和我一定也要變為仇人;我是不是應該和他結下仇冤,這樣地做了下去呢?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結,我還是退讓一點罷。事後,我給他們一個消息,他們就知道我是知而不較了。

  她這樣的想著,心腸一軟,膽子也就小了起來,於是向後退了一步,將房門掩上了。但是掩上了房門,自己還不肯坐下,扶了桌子,靜靜地想著:這件事,我就罷了不成?那也顯著我未免太柔懦了。不!我決定撞了過去看看,我見了他們,什麼話也不說,打個照面就走。只要他們明白我是糊弄不過的也就行了。

  如此想著,二次將門打開,身子一挺,就拉開了沖將出來。手扶著那十八號的房門,卻是虛掩的,向裡一推,人又跟著沖將進去。

  她正想冷笑一聲,說是你們在這裡開心啦!可是她定睛一看,不但是冷笑不出了,而且呆了。

  這裡沒有摩登姑娘袁佩珠,也沒有摩登少爺周計春,有一個連腮鬍子的人,穿了一件黑袍子,蓬著一頭長髮,睜了一雙圓眼坐在椅子上望著人。另外一個穿灰色制服的大兵,斜躺在床鋪上,床邊擱了一把木椅子。他將緊裹著腿布的兩隻腳,高高地放在椅子背上。

  令儀正愣住著,不知道如何是好。那個大兵跳了起來,笑道:「啊!我們可等久了,你是班子裡來的嗎?」

  令儀也不答話,扭轉身軀就走。那大兵搶了過來,拉著她手臂,笑道:「我們叫茶房打電話,到處找人,好容易來了一個,怎麼來了就走?」

  令儀急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,用手一摔道:「你當我是什麼人?我不過是走錯了房間。」

  她這一摔,用力很大,果然是把那大兵的手摔脫開了,如漏網之魚一般,忙奔到自己屋子裡去,將門一關,用背來撐住了,那一顆心,像乒乓球一般亂跳,幾乎要由口裡跳將出來。同時,卻聽到對過十八號房間裡呵呵大笑;靠著門約莫站有十分鐘之久,這才把神定了。

  於是將小銅閂一鎖,然後倒在沙發椅子上坐下。心裡這就想著:這件事可有些奇怪了,分明是袁佩珠的房間,怎麼變了兩個野男子在裡面?就算是我聽錯了,怎麼定這房間的人,也姓胡?和大菜館茶房所報的一樣,不能碰巧碰得這樣好呀。慢著,這件事恐怕有詐,我得叫茶房來問一問。

  於是坐定了,定了一定神,拔了門閂,按著電鈴,把一個茶房叫了進來,因帶著笑容道:「這對過,不是胡小姐定的房間嗎?她是我的朋友,怎麼沒有來呢?」

  茶房笑道:「我們哪裡說得上!」說著,抬了兩抬肩膀。

  令儀一看那情形,分明知道是茶房串通一氣的,便是要發脾氣,那也枉然。三十六號房間的客人,怎能過問十八號房間客人的事呢?便笑了一笑,向茶房道:「告訴你罷,那位胡先生不姓胡;胡小姐也不姓胡,他們是有意和我開玩笑的。你告訴我,他們什麼時候把房間讓給人了?我賞你五塊錢。」說著,在錢口袋裡摸出一張五元鈔票來,當著茶房的眼光就是一晃。

  茶房回頭看了一看房門,微笑道:「你們是鬧著玩嗎?」

  令儀道:「我們賭了一席酒的東道呢!誰查出了誰的行動,就算贏了。東道是小,面子是大,所以我非查出來不可!」

  茶房看了那五元鈔票,就管不著她那話是真是假,便笑道:「那胡小姐今天晚上,根本沒有來。」

  令儀道:「白天什麼時候來的呢?」

  茶房道:「她在五六點鐘來的。」

  令儀道:「是一個人呢?是兩個人呢?」

  茶房笑道:「是一位小姐,和一位年紀輕的先生。」

  令儀鼻子裡哼著一聲道:「那就是了。來了怎麼又走了呢?」

  茶房笑道:「這得怪你自不小心,你有一張名片,落在他們房門口,讓那位小姐撿著了,立刻臉上變了色,找著我們夥計,只管追問這名片是哪裡來的。我們夥計說,也不知道,以為是來拜會胡先生的留下了片子,所以給塞在門縫裡。那胡小姐聽說,就盤問可有你這樣一個人,什麼樣的臉,什麼樣的身材,什麼樣的衣服,我們夥計一說,她就完全明白了,沒有耽擱多大一會子,她就走了。八點鐘的時候,那位先生沒來,胡小姐就帶著一個大兵,一個穿黑袍子的,送到房間裡去,會了房錢,給了小帳,笑著走了,沒有說什麼時候再來。」

  令儀這才知道捉賊不曾捉到,讓賊倒抓了一把。看起來這件事一半誤在自己身上,一半誤在茶房口裡。將來也許還有利用茶房的時候,這五塊錢不能不給他,於是將鈔票交到茶房手上,向他笑道:「這一回東道,算我失敗了,可是我不能這樣算了,總要報這一筆仇。她二回來了,無論是和誰一道,你得給我一個電話。我重重有賞。」說著,索性在皮包裡取出一張名片來,交給了茶房道:「我的姓名住址,電話號碼都在上面,你可記清楚了,我也沒有事情了。」說著,自己穿上了大衣,就向外面走去。

  走到下樓梯的地方,卻聽到後面有一種笑聲。心裡想著:莫不是茶房笑我?我裝成大方一點,不讓他們笑我無用,於是站定了腳,回頭看一看,又故意用兩隻手整了一整領子,這才慢慢地走下樓,出得旅館門,回家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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