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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世良皺了眉道:「好孩子!你給我照應照應買賣吧。我頭痛得要裂開來了,想睡一場覺。」

  菊芬道:「你若是不舒服,只管睡罷!我准可以和你照顧店面。」

  世良的心裡,這時如火焚一般,掩上了房門,自己又伸手到懷裡去掏那信。一想到菊芬在外面,又中止掏出來了。只是口裡說病,身上的病,也就真個來了。頭漲得昏昏的,實在有些坐不住,於是摸到床上,躺了下去。

  坐著的時候,心緒本來就很亂的,現在躺了下來,心緒就更亂了。只是在床上睜了兩隻大眼,望著屋瓦上一根根的桁條。好在店面子裡的買賣,已經托菊芬照顧了,也不要緊,索性放大了膽,安然大睡。由下午睡到黃昏,並不將房門打開。

  秋天裡的長腳蚊子,正自厲害;趁著屋子裡漆漆黑的,成群地向屋子裡轟了進來。周世良在床上躺著,依然不動,半天的工夫,將扇子在暗中撲撲地拍上幾下。

  倪洪氏隨著送了一盞燈,在房門口放著,又點了一根大蚊煙,叫菊芬送了進來。她卻站在房門外問道:「周老闆!你身體怎樣子不舒服?屋子裡沉悶得很,不出來涼爽涼爽嗎?」

  世良一想,人家相待太好了,自己怎樣好讓人家聽著失意的消息,而且讓人家著急,於是勉強地哼著走了出來,抱就兩隻拳頭,連連地向倪洪氏拱著手道:「又要勞累你娘兒兩個。不要緊的,我不過心裡煩悶得很,好好地睡上一覺,病也就好了。」

  倪洪氏笑道:「我猜著,你又是想你的兒子吧?不是我事後埋怨你,現在也沒有三考中狀元了,你又何必把孩子天遠地遠的,送到北平去讀書?安慶有這些學堂,哪一個學堂裡不能讀書。若說在這裡讀書,讀不出好處來,難道說這城裡的學堂,都是無用的嗎?若是無用的,為什麼又有許多人進去讀書呢?」

  她這一篇話,不過也是譬喻說的,可是周世良聽了,好像是她已經知道了馮子雲來信這件事了。猶豫了許久,就歎了一口氣道:「現在呢,我也很後悔的。」

  他這句話,說得有音無字,倪洪氏卻也沒有聽清楚他說的是些什麼;不過他那意思,是贊成自己的話,這卻是可以看得出來的。便又笑道:「我是房門裡頭的人,知道什麼?我的話是瞎說的,你瞧著應當怎麼樣子辦,還是怎麼樣子去辦罷。」

  她這樣的說了一句體貼的話,世良心裡就越發地難受了。歎了一口氣道:「人沒有前後眼,我也高興得太過分了。」

  倪洪氏在燈光下,見他臉上的皺紋中間,透露著蒼白的顏色,便道:「周老闆!你真是病了。你就躺著罷!我去和你熬一點稀飯來吃。」

  世良倒不是要躺著,只是心緒太亂,連話都不願說,就摸著進房去了。在床上躺下,心裡就那樣幻想著:這個時候,計春必是和那孔家大小姐,雙雙地住在公寓裡;當然,那銀光燦爛的電燈,照著一雙紅男綠女,在那裡笑嘻嘻地。

  他心裡如此幻想,那個幻象,果然也就在眼前出現了;只見計春穿了一身的綢衣,挽了令儀的手,在一片白玉階上,一步一步地並肩著;雖然自己正端端地站在他們的面前,他們卻是睬也不睬;自己心裡正是氣憤不過,卻見倪洪氏,哭得淚人兒似的,由身後追了上來,指著計春大罵;世良恨兒子,又心疼兒子,急得無話可說,只是亂咳嗽了一陣。

  倪洪氏到底是可憐老年人,走過來攙扶了他道:「周老闆!周老闆!你怎麼樣了?」

  世良抬起頭來睜眼一看,原來還是在自己臥室裡。倪洪氏和菊芬都站在屋子裡。桌上正放著兩碟菜,一瓦罐子稀飯呢。

  倪洪氏道:「周老闆!你在做夢吧?我看到你臉上,急成了滿臉的皺紋,嘴只管動,說不出話來。」

  世良點點頭道:「不錯的!我夢見和孩子在游北平城裡的皇宮呢。」

  倪洪氏笑道:「遊皇宮是快活事呀,為什麼夢裡只管著急呢?」

  世良搖了兩搖頭道:「這個我也就說不清了。」說時,見菊芬伸出一雙白淨的手臂,盛了一碗稀飯,放在桌上。木勺子由罐子裡舀到碗裡來,卻是一點一滴,也不曾傾潑,將一雙毛竹筷子,用掛鉤上的白布擦抹乾淨了,架了在碗上,響都不曾重響一下。再看她的臉,蘋果一般的兩腮上,配了兩個漆黑的眼珠。心想:這樣聰明伶俐的女孩子,哪一些配不過計春呢?偏是這孩子,人大心大,又變了心了。

  倪洪氏笑道:「你吃稀飯呀!為什麼老看了你兒媳婦?」

  世良笑道:「菊芬這孩子,越發能幹了。雖然兒子不在身邊,有這個孩子在眼前轉轉,我心裡就寬暢得多了。」說著這話,也就坐到桌子邊,扶起筷子來,慢慢地吃著稀飯。但是心裡已經是如火燒一般,哪裡還分得出來什麼滋味,更也不曉得什麼叫做饑餓,勉強扒了幾口,實在是無味,就放下筷子來了。

  那菊芬見世良誇獎她伶俐,更是特別討好,立刻備了一把熱手巾來,讓世良揩臉,然後幫著母親,將碗筷收拾去了。世良見她母女如此周到,越覺得兒子對於倪家這頭婚事,那是千萬拋開不得的。屋子裡無人的時候,悄悄地把那封信又從懷裡掏了出來,躺在床上,遠遠地就著燈光,將那信再反復地看了幾遍。不看則已,越看就越出毛病,而且又怕這信讓菊芬看到了,更會惹出是非來,因之看過了信之後,依然放到口袋裡面去。這手按了口袋,自己沉沉地想著:假使這封信,落到倪家母女手上去了,那就是兩條人命。他這個猜想,不料又成了事實。

  不多一會,倪洪氏一路嚷了進來道:「好老頭子!你兒子,嫌貧愛富,娶了有錢的小姐,你怎麼把信隱瞞起來?你非把那信拿出來不可!我要拿了信去告你父子兩個。」說時,就伸手來搶那信。世良一把捏住,死也不放。掙扎著出了一身大汗,睜開眼來一看,又是一場夢。

  這一晚,他睡得特別早,夢也特別多。一直到雞叫了,起來磨豆腐了,才把夢來做完。次日一天,都沒有精神,只是稱病,坐在店房裡發悶。可是表面上發悶,心裡在那裡想著:兒子惹了這樣一場是非,怎麼辦呢?他坐不穩,便到街心裡站站。站了一會,心想:應當趕快想法子才是;怎能夠這樣清閒,倒在這裡閑望?於是掉轉身向店房裡走。

  他並不曉得東西南北,一直走到灶門口來,灶門口直放著一根扁擔,一眼看到,心想該挑江水去了,到江邊看看,散散悶罷。於是拖了一根扁擔,就向江邊走來;一直走到江岸邊,下了石階,到江裡汲水。啊?原來拖的是一根光扁擔,不曾帶有水桶呢。來挑水的人,竟不曾帶得水桶,這真是一樁笑話了。還好,身邊沒有第二個人,趕快拖了扁擔,走上江岸去。

  回到家的時候,兩隻水桶放在店房中間,他的店夥小四子就問道:「老闆你去挑水,怎麼不帶著水桶呢?」

  世良笑道:「我沒有去挑水。今天人力氣不夠,不挑了。」

  但是他不挑水,帶了這根扁擔何用?卻沒有說出原由來。小四子見周老闆面上顏色不好,一歪一斜地向房裡走了去,心裡想的那句話,他就沒有法子說了。

  周世良心中恍恍惚惚地,不但是人家注意他的行動,他不知道,就是自己如何地會走進了屋子來,也不知道。於是手摸了床沿,軟癱了身子,就賴著躺下去了。自己剛剛地閉上了眼睛,便看到孔令儀手挾了周計春在一處吃飯,一處遊公園,一處坐汽車,再要不然,就是倪洪氏和計春在一處爭吵,又鬧又哭。

  有時候明知道是夢,自己就警戒著自己:這是夢,不要理會,就醒過來。醒過來之後,倪洪氏卻又告訴他道:「你兒子在北平做的事,樁樁件件,都是真的,怎麼說是做夢呢?」

  世良覺得倪洪氏必然知道十之八九,但是在表面上,依然執著強硬的態度,說是並沒有那件事情。自己說得舌敝唇焦,替兒子辯護著,可是睜開眼睛來,依然還是一場夢。心裡這就想著,一夜到天亮,老是這樣做夢,神魂顛倒,非鬧出事來不可。第一道憑據,當然就是身上的這一封信,不管好歹,我非把它毀滅掉了不可。沒有了這封信,倪家大嫂子,她縱然要那樣說,也是口說無憑吧!

  他如此想著時,就一個翻身坐了起來,將信在身上掏出,在煤油燈罩上,就點著了。那店夥小四子睡在店堂裡,醒了過來,心裡正想著,這該到磨豆腐的時刻了。蒙矓著兩眼想起來,又貪睡著不肯抬身。忽然看到裡面屋子裡這一陣火光,就不由哎呀一聲,跳了起來。口裡喊道:「火!火!」

  這一下子把全屋裡的人都驚醒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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