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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為什麼把這個問題這樣鄭重地研究著呢?不必等她了,馮先生約著晚上到他家裡去談談,這就到馮先生家裡去罷。不過馮先生雖是叫我去,並沒有指著一定的時間,自己就是馬上去了,也許馮先生不在家,那就在寓所裡再等一回罷。

  抬起手錶來一看,是七點鐘,自己想著,等到八點鐘好了,她既來邀我去吃飯的,決不會遲於八點鐘。他想著是對了,現在並不瞎想心事,捧了一本書,到電燈下面去看。但是不時地檢查手錶,一直到八點半鐘,她還不曾來。

  站起身來,待要出門,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幾步,又猶豫著道:既是等到了八點半鐘了,索性再等十分鐘;這樣子久,都等過去了,十分鐘的時候,不能不展長一下;要不然她來了,自己是剛剛走開,那才是有些對不住人呢。他有了這一番轉念,在屋子裡又悶坐了十分鐘,但是令儀的芳蹤,依然不見。

  計春為了她有話,一路去吃晚飯,所以公寓裡的飯,已吩咐茶房不必開來。如今她不曾來,少不得還要出去買點東西吃了,於是穿上了一件乾淨些的長衫,戴上帽子,向房外走,手扶了門向外面帶著。

  正要叫茶房來鎖門時,就聽到的咯的咯,一陣皮鞋聲響,遠遠看到令儀來了,於是開了房門,複又進去。

  令儀走進來,微笑著,向他周身上下看了一遍,便笑道:「對不住!我來遲了一步,累你久等了。你打算到馮子雲家去嗎?」

  計春伸手取下了頭上戴的帽子,向她笑道:「因為我老等著你不來,肚子實在有些餓了,我打算出去買點東西吃。」

  令儀微笑道:「絕對不是去看你唯一尊敬的馮先生嗎?我想你不敢毅然決然地和他脫離關係吧!」

  計春笑道:「一個學生和先生,有什麼關係可言呢?」

  令儀點了頭笑道:「你倒說得很乾淨。那麼,我相信你是我的一個信徒了,我們一塊兒出去吃館子瞧電影罷。」說著,在桌上拿了那頂帽子,交到計春手上,於是兩個人一同走出公寓的門,坐上汽車去了。

  計春既然是做了孔小姐的信徒,當然就不能分身去做馮先生的信徒。這天晚上,馮子雲先生的約會,他竟是誤了。

  晚上看過電影,雖有孔小姐的汽車相送,到了公寓裡,也就是十二點鐘了。這還有什麼可躊躇的,當然是鋪床就寢。心裡也曾自付著:今日不曾到馮先生家裡去,馮先生一定是大為失望,明天上午,他不是自己來呢,一定就打電話給我,到了那個時候,這卻叫我怎樣地去答覆呢?有了,我就裝病罷。我說我晚上臨時頭痛,走不了。無論他說是真是假,反正在我自己這一方面,那總是可以自圓其說的了。自覺這個辦法不壞,也就安然地入夢。

  但是次日睡到上午十一點鐘醒的時候,馮子雲本人,自然是不曾來,可是也沒有電話打來。裝病也只得裝到這個時候,再睡,就真會感到不舒適了,於是把這層疑慮除掉,逕自披衣下床。果然,太平無事地到了下午,也沒有一點意外。

  兩點半鐘的時候,孔小姐花枝招展地由外面走了進來。她一進門,對了計春站定,就微微地笑著,露出了她的白牙;紅嘴唇裡露出了白牙,這自然是一種令人銷魂失魄的事。可是她這回笑,似乎帶了勉強的樣子,那兩隻嘴角向上翹著,不像是往日那樣自然。再說她那兩腮上的胭脂圓暈而外,還由皮膚裡面,透出一層紅色來。當然,這不是化妝的力量。

  她進了屋之後,將手上提的那柄花綢傘,輕輕地放下,靠了椅子邊的牆,那輕緩的程度,很是異乎尋常,分明她是故意這樣地做作出來的。她坐下來,兩手放在懷裡,又向著計春笑道:「你為什麼很注意地看著我?」

  計春因為她來了,正用一方乾淨的手絹,擦著茶杯,預備倒茶給她喝呢,便笑道:「沒有哇!我並沒有注意到你呀!」

  令儀的胸口,伸張了一下,好像深深地噓出了一口氣,便笑道:「你沒有注意著我,那就很好。我以為你應當注意著我呢。」

  計春斟了一杯熱茶,兩手遞給了她,她含笑接著,胸口又像是伸張了一下,呷了一口,就放在茶几上。剛放在茶几上,她又端起來呷著。

  呷完了半杯茶,她似乎有一句話忍不住了,非說不可,就笑著向計春道:「在這半小時之內,馮子雲沒有打電話給你嗎?」說時,她的臉越發的紅了。

  計春不明白這句話有什麼重要之處,倒要鬧得她不好意思起來。便很率直地答道:「我也以為今天他必定要來找我的,可是他並沒有來,我也沒有接著他的電話。」

  令儀聽了這話,似乎得到一種安慰似的,便笑道:「他雖沒有找你,可是找了我了。哼!我怕什麼?」

  於是冷笑了一聲道:「叫他馮子雲提防著,將來瞧瞧我的手段罷。」

  她說這話時,眼睛向他身上一溜,見計春臉上,帶了那些驚慌不定之色。於是一手挽了計春的手笑道:「你先別著急,我有話,還沒有說完。我的意思是不讓馮子雲來管束你,並不是對你生什麼氣,天氣不早了,你也餓夠了,我們吃飯去罷。」

  計春站定了腳,向令儀臉上望著,微笑道:「究竟怎麼回事?把你逼得生這樣大的氣,你若是不告訴我,我心裡難受。這頓飯,就吃不下去了。」

  令儀見他還執著猶疑的樣子,且不理會他,先叫了一聲茶房。人來了,身上掏出兩張毛票,教他去買一盒煙捲,自己倒安然地在椅子上坐將下來了。計春倒不知道她是什麼用意,也只好默然地坐在一邊。

  茶房買了煙來了,她就燃了一根,兩個指頭夾了放在嘴唇邊,深深地吸著,然後噴出一口煙來。笑道:「馮子雲這個風潮鬧大了。」

  計春聽了這話,心裡不由撲撲跳了幾下,望了她不敢做聲。

  令儀道:「我不找他,他倒找起我來了。他寫了一封信給我表叔,將我痛駡了一頓,我就打電話告訴他,問他什麼資格,干涉我交朋友?他說是你父親托他的。我也不和他廢話,我就到他家裡去,問他有什麼證據?他說不管有證據沒證據,一定把你拖出公寓,送進學校。他說他是先生,他對一個心愛的學生,禁止他和女朋友來往,有這種權力,並用不著你父親拜託他。你要明白,他這樣一來,一定會借著要你讀書為名,把你拘禁起來。」

  計春心想,她居然到馮家去大鬧了一頓,這未免有些過分了。如此想著,對了令儀望了一下,淡淡地道:「對於我個人呢,我倒無所謂。」

  令儀微笑道:「對於你個人,倒無所謂,可是他對於我的手段,那就太厲害了。他居然打了電報給我父親,說我在北平引誘你。馮子雲在北平,那算不了什麼。在安慶省城裡,他可是在教育界坐頭一把椅子的人,我父親接了這一封電報,還有個不著慌的嗎?可是……」說到這裡,她笑著噴出一口煙來,笑道:「那不要緊,我也打電報回去了。」

  計春道:「你也打電報回去了?你們有錢的大小姐,真不在乎,把打電報當寫信一樣辦。」

  令儀繼續地噴著煙,直把那支煙捲都抽完了,才笑著站了起來,向他微微點了一個頭道:「我和你告一個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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